彭國梁原計劃在夏忙的季節(jié)回家探親,他的爺爺卻沒有等到那個時候,開春后匆匆地咽了氣。真是黃泉路上不等人。一份電報過去,彭國梁探親的日程只好提前。彭國梁已經(jīng)回到彭家莊了,玉米的這邊還沒有半點消息。彭國梁沒有能夠和爺爺見上最后一面,他走進家門的時候爺爺做死人已經(jīng)做到第三天了。爺爺入了殮,又過了四天,燒好頭七,彭國梁摘了孝,傳過話來,他要來相親。
玉米失措得很。這件事是不好怪人家的。彭國梁這個時候回來,本來就是一件意外。問題是,玉米連一件合適的衣裳都沒有。玉米打算穿上過年的新衣裳,試了一下,那是加在棉襖上的加褂,上身之后大了一號掛在身上,有點瘋瘋傻傻的,很不好看。重做吧,還要到鎮(zhèn)上扯料子,無論如何來不及了。玉米惆悵得很,心情相當(dāng)?shù)貕阂郑鲜窍肟?,但到底心里頭是歡喜,一直沒哭出來。這反而更壓抑了。
玉米沒有料到有慶家的會把她攔在路口??瓷先ズ孟袂皫滋焖齻円稽c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都好像沒有見過面。有慶家的把玉米叫住,還沒等玉米開口,有慶家的先說話了。有慶家的說:“玉米,你恨我的吧?!庇衩讻]有料到有慶家的先把話題挑開來,一時嘴更笨了。玉米想,這個女人的臉皮是厚,換了別人把褲子穿在臉上也不敢這樣說話。有慶家的說:“飛行員快來相親了,你這身衣裳怎么穿得出去?”玉米盯著有慶家的,想一想,說:“你都有人要,我怎么會嫁不出去?”有慶家的顯然沒想到玉米說出這樣的話。這句話打臉了。玉米自己都覺得過分了。但這個女人臉太厚,不這樣不足以平民憤。有慶家的從胳肢窩里取下小布包,用方巾裹著,遞到玉米的手上。她一定預(yù)備了好多話的,但是玉米的話究竟讓有慶家的有些亂,一時忘了想說的東西,所以手上的動作分外地快。有慶家的說:“這件衣裳是我在宣傳隊上報幕時穿的,沒用處了?!边@個舉動大大出乎玉米的意料。有些出格。但是不管她是什么用意,她的東西玉米怎么可能要?玉米沒有打開,推了回去。有慶家的說:“玉米,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卻不能氣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這么一個機會,你要把握好。可別像我。”“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這么一個機會”,這句話玉米聽進耳朵里去了。有慶家的又把包裹塞到玉米的懷里,回頭便走。走出去四五步,有慶家的突然回過頭,沖著玉米笑。她的眼眶里頭早就貯滿淚光了,閃閃爍爍的,心碎的樣子?!翱蓜e像我?!庇衩讻]有想到有慶家的會說這樣的話??雌饋磉@個女人并不氣盛,沒想到她對自己的評價這樣低。玉米再也沒有料到這個女人心中盤著那樣的怨結(jié),差一點心軟了。有慶家的這一個回頭給了玉米極其疼痛的印象。玉米這一回算是大勝了有慶家的,但是勝得有點寡味,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了。玉米站在那兒,望著手里的衣裳,腦子里一直翻卷的都是有慶家的那句話:“你要把握好,可別像我。”
玉米想扔了的,但是,畢竟是有慶家的“報幕”時穿的,這件衣裳一下子有了特殊的誘惑。這是一件小開領(lǐng)的春秋衫,收了一點腰身。雖說玉米的體形和有慶家的有點類似,可是玉米還是覺得緊了一些。玉米走到大鏡子前,嚇了自己一大跳。自己什么時候這樣洋氣、這樣漂亮過?鄉(xiāng)下的女孩子大多挑過重擔(dān),壓得久了,背部會有點彎,含著胸,盆骨那兒卻又特別地侉。玉米不同,她的身體很直,又飽滿,好衣服一上身自然會格外地挺拔,身體和面料相互依偎,一副體貼謙讓又相互幫襯的樣子。怎么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呢?最驚心動魄的還在胸脯的那一把,凸是凸,凹是凹,比不穿衣服還顯得起伏,挺在那兒,像是給全村的社員喂奶。柳粉香當(dāng)年肯定正是那樣,挺拔四方,漂亮得不像樣子。玉米無法驅(qū)散對柳粉香當(dāng)年的設(shè)想,可是,設(shè)想到最后,玉米卻設(shè)想到自己的頭上去了。這個念頭極其危險了。玉米相當(dāng)傷感地把衣服脫了下來,正正反反又看了幾回。想扔,舍不得。玉米都有點恨自己了,什么事她都狠得下心,為什么在一件衣裳面前她反而軟了?玉米想,那就放在那兒,絕對不可以上身。
彭國梁被彭支書領(lǐng)著,來到了玉米家的大門口,施桂芳正站在門框旁邊,看見彭支書領(lǐng)著一個當(dāng)兵的沖著自己的大門走來,心里有數(shù)了。她把葵花子放進口袋,做出站相,微笑也預(yù)備好了。彭支書來到施桂芳的面前,喊過“嫂子”,彭國梁跨上來一步,立正,“啪”,一個軍禮。施桂芳的胳膊一陣亂動,把客人請進了堂屋。施桂芳很歡喜,只是毛腳女婿的軍禮讓她覺得事態(tài)過于重大了,光會賠笑不會說話了。好在施桂芳是支書的娘子,處變不驚。她打開廣播,對著話筒說:“王連方,請你立即回到家里來,家里來了解放軍!請你立即回到家里來,家里來了解放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