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慶家的心里頭其實有一本明細賬,她是生不出孩子來了。只不過有慶太死心眼,在床上又是那樣地吃苦,不忍心告訴他罷了。她小產(chǎn)的那一次傷得太重,醫(yī)生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有慶家的自己當然也不肯甘心,又連著吃了三四個月的中藥,還是沒有用。說起中藥,有慶家的最怕了。倒不是怕中藥的味道,而是別的。按照吃中藥的規(guī)矩,藥渣子要倒到大路的中央去,作踐它,讓千人踩,萬人跨,這樣藥性才能起作用。有慶家的不想讓人知道她在吃藥,不想讓人知道她有這樣的把柄,很小心地瞞著。好在有慶家的在宣傳隊上宣傳過唯物主義,并不迷信,她把藥渣子倒進了河里。但是瞞不住,中藥的氣味太大,比煨了一只老母雞味道還傳得遠。只要家里頭一熬藥,過不了多久,天井的門口肯定會伸頭伸腦的,門縫里擠進來的目光絕對比砒霜還要毒。這一來有慶家的不像是吃藥了,而像在家做賊,吃藥的感覺上便多了一倍的苦。有慶家的后來放棄了,啞巴苦當然是不吃的好。
有慶家的和王連方的事并不像外面?zhèn)髡f的那樣。事實上,他們沒有事。王連方真正爬上有慶家的身,還是在一九七○年的冬天。時間并不長。要是細說起來,有慶家的坐完小月子不久就和王連方在路口上認識了。王連方和藹得很,目光甚至有點慈祥。但是有慶家的只看了他一眼,立即看出王連方的心思來了。有了一官半職的男人喜歡這樣,用親切微笑來表示他想上床。有慶家的對付這樣的男人最有心得。她沖王連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被他睡是遲早的事,什么也擋不住的。有慶家的心里并不亂,反而提早有了打算。無論如何,這一次她一定要先懷上有慶的孩子,先替有慶把孩子生下來。這一條是基本原則。還有一點不能忘記,既然是遲早的事,遲一步要比早一步好。男人都是賊,進門越容易,走得越是快。有慶家的在這個問題上有教訓,歷史的經(jīng)驗不能忘。
但是王連方急。有慶家的認識王連方的時間不算長,已經(jīng)感受到這一點了。他在尋找和創(chuàng)造與她單獨見面的機會。不管怎么說,當著外人的面王連方還是不好太冒失。貓都知道等天黑,狗還知道找角落里呢。王連方要是逛到她家的天井里來了,有慶家的熱情得很,嗓門扯得像報幕,還到隔壁去討開水,高聲說:“王支書來了,看我們呢?!蓖踹B方很窩火。但是你不能對人家的熱情生氣,只能親切,再加上微笑。有慶家的大大方方的,把一切全做在明處。這與謹小慎微和時刻小心的女人大不相同了,你反而不好下手。你不能像公雞那樣爬上去就摁母雞的腦袋。王連方有一次都跟她把話說破了,說:“有慶這個呆子,我哪一天才享到有慶那樣的呆福?!庇袘c家的心口咯噔了一下,都有點心動了。但是有慶家的裝出一臉的沒心沒肺,嗓子還是那么大,反而把王連方弄得提心吊膽了。不過有慶家的卻拿捏著分寸,決不會讓王連方對她絕望。王連方要是對你絕望了,到頭來你一定比他更絕望。有慶家的知道自己,懶。懶的人必須有靠山,沒靠山只能是等死了。那一回生產(chǎn)隊長已經(jīng)攤派有慶家的漚肥去了。漚肥是一個又臟又累的活兒,工分又低。生產(chǎn)隊長這樣攤派有慶家的,顯然是給她顏色了。有慶家的扛著釘耙,夾在男人堆里一路說說笑笑地向田里去。迎面卻走來了王連方,一起招呼過了,走出去十來步,有慶家的卻回過身,來到王連方的面前。她把王連方衣領上的頭皮屑撣干凈,隨后扯出一根線頭。有慶家的沒有用手,而是把臉俯上去,用牙齒咬住了,咬斷,在舌尖上打成結,很波俏地吐了出去。有慶家的小聲說:“死樣子,一點不像支書,替我漚肥去!”有慶家的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王連方被弄得魂不守舍,幸福得兩眼茫茫。有慶家的當然沒有和那些男人一起漚肥,她只是在地頭站了一會兒,把綠格子方巾從頭頂上摘下來,窩在手里頭,說“不行”,說她得“先回去”。有慶家的當著隊長的面扛上釘耙打道回府了。屁股一扭一扭的,像拖拉機上的兩只后輪。沒有人敢攔她。誰知道她什么“不行”了呢?誰知道她“先回去”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