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布素的信使
楊阿福接過公文套封,上面赫然寫著“馬上飛遞,六百里加急”。楊阿福從上司的眼睛里讀到了不容置疑的肅穆,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這正是北中國最寒冷的時候。“大煙炮”轟隆隆一陣緊似一陣地沖撞著驛站的窗戶,它們從西伯利亞來,裹挾著野蠻霸氣的寒流,一路橫掃貝加爾湖、黑龍江、烏蘇里江,可以在不到一個時辰里把人畜凍成冰坨。而且……這些都不算什么。
楊阿福兩只穿著厚重烏拉的腳擺成八字,皮腰帶深深煞進腰間,把臃腫的驛服整飭得威武,公文套封扎實地捆在背上,他目光沉靜地望著等待他的馬。
這時候,“大煙炮”驟然停止。
那是一匹蒙古馬,通體閃著棗紅色緞子般光澤的兒馬。它鼻孔噴出兩股白氣,憂郁的眸子對視楊阿福黑亮的眼睛。楊阿福一邊的嘴角挑了一下,輕聲說:“伙計,這一次是六百里加急,換馬不換人。我阿??墒前涯X袋別在褲腰帶上了,第一程怎么跑,你看著辦吧?!睏椉t馬立刻嘶鳴起來,健碩的肌肉水波紋般涌動。楊阿福飛身而上,高喊一聲,馬像離弦之箭飛出。
“大煙炮”重新刮起,四只矯健的馬蹄在暴虐的疾風中醞釀出一股神奇的鐵流,滾涌著向南,一直向南。
官道上沒有人車的影子,楊阿福在沉寂的莽林中疾馳。孤寂和恐懼隨著耳邊的風紛紛退去,他的心緊跟眼睛死死盯住前方,他不斷地策馬,奔向下一個驛站。
遠遠的,驛站的屋檐在楊阿福的眼睛里起伏搖曳,楊阿福吞了一口唾沫,把前傾的身子挺直,聲嘶力竭的喊聲震顫著在寒冷的空氣里傳播:“六百里加急,換馬不換人!”立刻,驛站里跑出幾個人,一名高大的驛卒挺身迎上,雙手牢牢攥住韁繩,整個身體傾斜著向后壓下去,棗紅馬蹄下拖起一團雪霧,馴服地停下來,穩(wěn)穩(wěn)站住。四名驛卒迅速站到棗紅馬兩側(cè),麻利地解開馬鞍的種種絆扣,連同楊阿福一起高高舉起,棗紅馬立即被牽走,一匹驛馬隨后補上,楊阿福重新落座馬背。此時,他剛好吃完驛站送上的兩塊醬牛肉、一壺滾燙的燒酒。楊阿福心中的血重新燃燒起來,他緊緊腰帶,雙腿猛地一夾,馬兒飛奔而去。
楊阿福繼續(xù)在沉寂的莽林中、險峻的高岡上疾馳。對于他,黑夜和白晝沒有分別,虎狼的吼聲和暴躁的風聲沒有分別,他的心緊跟眼睛死死盯住前方。過了幾個驛站,喝了幾壺燒酒,楊阿福沒有記憶,他只牢記他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任務(wù)?,F(xiàn)在,他的眉毛上結(jié)了厚厚的霜花,臉上一層透明的冰晶,驛服成了冰雪的鎧甲。他的雙腳鋼釬般插在馬鐙里,兩條腿沒有任何知覺,持著韁繩的左手一點一點僵硬,右臂卻異常靈活。他目視前方,不斷地揚鞭策馬。
第七天。天際呈現(xiàn)一片雄偉的紅云,浩瀚而莊重的紫氣彌漫了整個東方。楊阿福長嘆一聲:“到了!”北京城已然在望,最后一個驛站映入楊阿福的眼簾,他看著驛卒奔向自己。在驛卒的眼里,楊阿福像一座大理石雕像凝固在高高的馬背上,頃刻,又像一座冰山一樣轟然倒塌。
史料:16世紀中期,沙俄不斷入侵中國黑龍江流域。清朝多次出兵征剿,引發(fā)了第一次雅克薩之戰(zhàn)。不久,沙俄勢力又到雅克薩城盤踞??滴醵迥辏?686年)二月,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又一次奏請出兵。三月六日康熙下旨,命薩布素迅速攻取雅克薩城。經(jīng)過三年浴血奮戰(zhàn),清朝取得第二次雅克薩之戰(zhàn)的勝利??滴醵四辏?689年),薩布素作為清政府談判代表參加了《中俄尼布楚條約》簽字儀式。規(guī)定從黑龍江支流格爾必齊河到外興安嶺直到海,嶺南屬于中國,嶺北屬于俄羅斯。西以額爾古納河為界,南屬中國,北屬俄國。
《尼布楚條約》的簽訂,挫敗了沙俄跨越外興安嶺侵略我國黑龍江流域的企圖,使東北邊境在此后一個半世紀里基本上得到安寧。
……
他沒有留下名字。“楊阿?!笔俏叶抛?。
他可能是云南人。
他一定是吳三桂的兵?!叭畞y”失敗后,吳三桂的部下全部流徙到黑龍江驛站充當“站人”。
他可能很年輕很強壯。
他一定思念家鄉(xiāng)、想念父母和他的細妹子。
他是薩布素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