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笑起來:“等我結(jié)了婚,早晚也得給你生一堆侄子侄女!看誰生得多!”
大滿砸了小滿一拳:“能得你小子!生得多了,看村長不把你罰死!”
“罰就罰。反正有焦炭廠呢!多來幾回鳳凰山就全有了!”
弟兄兩人“唧唧嘎嘎”一起笑起來,笑得直流眼淚。
等到笑夠了,大滿把自己嘴角上的樹葉拿下來,很認真地提起另外的話題。
“小滿,其實你不該留在村里。我是沒辦法,爸媽要和我住,我得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你不用跟我學,你不應該留在村里生孩子,你應該好好上學,將來到城里工作,當個城里人。”
小滿又撇撇嘴:“我不想上學,上學沒有撥炭有意思。你上了初中不是一樣的,還是回村種地?!?/p>
“你們不用說。我是不上高中。你狗日的連小學你也沒上完?!?/p>
小滿根本就不想討論這個問題:“我不想上學,上學沒有撥炭有意思!我也不想到城里打工受氣去。城里又沒有焦炭廠。在咱這兒多自在,想種地就種地,不想種地就撥炭。不是照樣蓋房娶媳婦,照樣過好日子!”
小滿把頭從哥哥肩膀旁邊扭開。小滿把眼睛轉(zhuǎn)到鐵軌上,兩條寒光閃閃的鐵軌從山頂一直落到河谷里,又在河谷里伸展到老遠老遠的地方,遠得有點讓人頭暈。小滿忽然想,眼前的這條鐵路,不知道到底看過多少遍了,這一輩子也不知道到底要看多少遍……這個念頭只閃了一下,小滿又想起了另外的問題。
“哥,你說村里老人們說的那事情是不是真的呀?”
“啥事情?”
“鳳凰山的寶貝呀!不是都說鳳凰山上有數(shù)不清的珍珠瑪瑙金銀財寶嗎?你說那些財寶都上哪兒去啦哥?都叫那弟兄倆給掏光啦?”
大滿嘆了口氣,大滿說:“小滿呀小滿,你要是上上學,就不至于這么傻啦你!哪有什么珍珠瑪瑙金銀財寶呀?哪有什么弟兄倆尋寶呀?那都是編古話兒的人瞎編出來的。天底下的古話兒都是一個樣,都是哥哥太貪心最后遭了報應,弟弟太善良受欺負最后享了清福,傘都是這老一套,全都是一毯樣!我告訴你吧,鳳凰山的財寶誰也沒掏走,鳳凰山的財寶就是山底下的煤,你說要沒有那些煤,哪有焦炭廠?沒有焦炭廠咱們這些人上哪兒撥焦炭去,上哪兒弄錢蓋房子娶媳婦去?我告訴你吧小滿,咱倆就是來掏寶貝的那弟兄倆!小滿呀小滿,不是我說你狗日的,這人真是不能沒文化呀!一沒文化就犯傻!”小滿“嘿嘿”地傻笑起來,雖然哥哥是在罵自己,可小滿覺得很開心。小滿一直都很佩服自己的哥哥。比如眼前哥哥發(fā)明的這個“桔槔”吧,小滿就是做夢也夢不出來。正在傻笑的小滿忽然興奮地坐起身來,抬手一指。
“哥,車來啦,哥!”
果然,老長老長的一列火車從遠處爬進河谷里來。山坡上,不知是誰猛然打了一個長長的激動人心的呼哨。戴棉帽子的人群舉著長竿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鐵路兩面的山坡上一下子涌現(xiàn)出來。
大滿得意洋洋地站起來,把那節(jié)垂下來的麻繩繞在手腕上。
事實證明,大滿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是極其有效的。當滿載焦炭的列車經(jīng)過的時候,隨著那把幾乎和車廂等高的鐵耙子一起一落,焦炭像瀑布一樣嘩嘩地瀉下來。小滿高興得嗷嗷叫。旁邊的同行們一個個羨慕地罵起來。
“哈,這弟兄倆可想出個狗日的好辦法!”
“大滿,小滿,日你媽的慢些吧你們,招呼把車里的貨都耙出來!”
大滿笑得漲紅了臉。大滿不回頭,盯緊了車廂,只是一個勁兒地催。
“快,小滿,快裝,用鏟子撮,不用理那些狗日的!”
小滿為哥哥杰出的發(fā)明歡呼起來:“哥,你弄出來的這個桔槔真叫個好使呀哥!咱他媽的就差把地球抬起來給狗日的們看看啦,哥!快耙呀,哥!”
長龍一樣的列車發(fā)出“轟隆轟隆”的巨響,震得地動山搖。當它爬到山頂?shù)臅r候,像往常一樣發(fā)出一陣凄涼的吼叫聲。聽到汽笛聲,所有的人也都像往常一樣,立刻收起了手里的長竿??纱鬂M沒有停手。大滿耙得太高興了,完全沉浸在對自己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快樂之中。大滿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列車突然加速了,一眨眼,鐵耙子掛死在車廂上,掛在桔槔后邊的那塊大石頭本來應該是垂直上下的,現(xiàn)在卻猛然一個橫擺,捆在繩子上的石頭死死地卡在灌木叢的亂枝中間,粗大的竹竿攔腰橫擋在電線桿上,立刻被拉成了一張大弓。隨著一陣斷裂聲,鐵耙子的木把被火車拉斷了,那張大弓驟然反彈回來。小滿只顧低著頭撮焦炭,小滿也沒有注意到火車突然加速了。等到小滿在人們的驚叫聲中抬起頭來的時候,大滿根本來不及解開纏在手上的麻繩,已經(jīng)被那根瞬間反彈的竹竿重重地彈射到車廂上,隨即,大滿像個棉花團一樣,又被飛馳的列車甩到路基下。大滿的腦袋摔在路旁的一塊大石頭上,鮮血和腦漿立刻染紅了那塊冰冷的石頭。列車帶起的疾風,把大滿的棉帽子刮得一陣狂奔。
這天的傍晚,小滿回家的時候,沒有帶回來焦炭,只帶回來哥哥的尸體。
這年的臘月,小滿家沒有辦喜事。
過了一年的臘月,小滿在大滿的新房里結(jié)婚了。新娘還是翠魚兒。村里的長輩們都說,弟兄倆前后娶一個女人,姐妹倆前后嫁一個男人,這都是見過的。彩禮都送了,東西都預備了,說到底是兩家要結(jié)親呢。再說啦,女大三,抱金磚。這也是在理在論的,能行。
辦喜事的那天,小滿喝了酒。小滿一身酒氣地來到洞房里,小滿抱住了新媳婦。小滿說:“翠魚兒,你本來該是我嫂子……”
翠魚兒點點頭:“我知道?!?/p>
小滿又說:“翠魚兒……我想我哥……”
翠魚兒又點點頭,翠魚兒說:“小滿,我也想。”
兩個人就抱著頭一起哭起來。
后來,時間一長,事情就漸漸淡漠了。小滿把自己原來的那塊房基地留了下來。小滿打算在這塊地基上給自己的兒子蓋一幢新房子。
(《山花》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