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白
上 篇
春節(jié)過后每天都下雨,樹上的葉子舊得發(fā)黑,濕淋淋地閃著陰沉的光。它們像石頭一樣掛在樹上,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但從來不掉。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好像不是要順時進入春天,而是相反。
在這樣的天氣里,我時不時地總要冒出去銀角做的念頭,去銀角做,就意味著去賣,這樣想著已經(jīng)是破罐子破摔了。如果天氣晴朗,我大概會樂觀一點的吧,即使仍想當小姐,也會堅信自己能賣出好價錢,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一邊想做,一邊又痛感自己太老了。
雨已經(jīng)下了整整半個月,連日陰冷,我一天比一天切膚地感到自己的衰老。小時候曾聽老人說,小孩子身上有一團火,到老這火就沒有了,連夏天都會感到身上發(fā)冷。我今年不過三十多歲,卻已經(jīng)感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真是從來沒有這么冷過,空氣中就像充滿了看不見的細細的針,它們又多又密,源源不斷地鉆進我的骨頭里。我抱著暖水袋睡覺,但暖水袋一下就變涼了。我把毛毯、毛巾被、棉被、毛衣統(tǒng)統(tǒng)壓在被子上,被窩還是像冰箱那么冷,躺了一夜,早上一摸,連屁股都是冰的,兩條腿都冷麻了,雙手像在寒風中吹了一夜,又涼又硬,肩膀也好像挑了一夜擔,累得發(fā)酸,這是因為蜷縮得太久了。全身上下,只有胸口還有一點溫熱。
這樣的夜晚已經(jīng)很多天了。
剛下崗的時候,聽說有的下崗女工去做了小姐(我們這里把小姐叫雞婆,我不愿這樣稱呼她們),我想我是不會去做的。后來我看到報上登了消息,說被騙去當小姐的女孩跳樓的事。我忍不住經(jīng)常想,如果換了我,我會不會跳樓?
假如歌舞廳只在二樓,樓下又正好有一個沙坑,我也許會跳的吧,誰會那么甘心去賣的呢。我會把房門的插銷插上,把窗戶開到最大,免得窗框劃破我的皮。如果情況不是很緊急,我也許會在窗旁站上一會兒半會兒的,我是多么想當一個良家女子??!只要沒有人使勁撞門,我會一直站下去的。
我是一個怕死的人,本來我以為,沒有孩子就應(yīng)該不怕死,但我發(fā)現(xiàn),事到臨頭還是不行。超過三樓我是不會跳的,我不但怕死,我還怕痛,怕斷腿斷腰破相。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就在三樓,是當年離婚的時候丈夫留給我的,雖然是一居室,又是西曬,當年廠里還是搶得頭破血流,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司機,這樣的房子是肯定分不到的。我丈夫是個好人,對于他,我沒有什么可說的。
窗下是廠里的垃圾池,池子本來只有兩個乒乓球臺那么大,幾年前廠里每次開大會,工會主席都要號召大家,把垃圾倒在垃圾池里,不要再倒在池子的外面。但是沒有人聽,垃圾總是倒得東一堆西一堆的,弄得想遵守規(guī)則的人也走不到垃圾池跟前。結(jié)果就是,池子周圍堆滿了高高的一圈垃圾,池子里卻是空的,從窗口看下去,好像還特別干凈。
我不知道這好還是不好。若垃圾池里有一滿池垃圾,對于一個往下跳的人來說它就是一張又厚又軟的墊子,在我們這種瀕臨破產(chǎn)的廠里,所有硬一點的垃圾都被揀去賣錢了,我跳下去肯定傷不著。但想到自己以一個狗啃屎的姿勢撲到垃圾上,額頭撞著月經(jīng)墊,鼻子頂著大肉蛆,身上沾滿了發(fā)霉的東西,也許還有狗屎,我就覺得池子里不如沒有垃圾的好。但摔得頭破血流也不是我之所愿。這就是我的兩難處境。
如果是在二十層,我就更不敢跳了。
這么高的樓我從來沒有上過,不過我從電視里看到過,行人只有螞蟻那么大小,從跳下去到著地有好一會兒工夫,可以清楚看見頭發(fā)著了電似的往上揚,衣服里充滿空氣,人飛起來。
我佩服天津的女歌手謝津,她敢從二十樓跳下去。所有敢從四層以上跳下去的女人我都佩服。
春節(jié)我回石鎮(zhèn)過,在同學聚會的時候見到了楊芬。
楊芬是我小學和初中的同學,我完全想不到,她現(xiàn)在在銀角的一家歌舞廳當雞媽。雞媽這個詞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是我們班同學說的,當時我一點兒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以為楊芬開了一個養(yǎng)雞廠。她家本來就是農(nóng)業(yè)人口,是石鎮(zhèn)附近生產(chǎn)隊的。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悟出來,“雞媽”就是“雞”的媽咪。我們班的一個男生是記者,見多識廣,他說鴇母跟媽咪不同,在我國,容留賣淫是死罪,所以才產(chǎn)生了媽咪,媽咪幫小姐介紹客人,并且提供保護。
當時我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有見過楊芬了,她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頭發(fā)又黃又稀的瘦女孩,胸是平的,屁股是扁的,全身沒有一點兒肉,臉色青白,很像吸毒展覽里的那些人。此外我還想起了她有點兒駝背??偠灾易笥蚁氩怀?,這樣一個楊芬,怎么能當小姐的媽咪!我在電視里看到的媽咪,一個個的,哪一個不是長袖善舞,三圍突出,比小姐還要漂亮,比打手還要英勇,比軍師還要老謀深算。在我看來,楊芬與一位媽咪的距離相當于一只蜘蛛和一頭大象的距離。
我覺得楊芬干上了這種行當,她一定不好意思來參加同學聚會。但是石鎮(zhèn)的同學說,楊芬發(fā)了,她怎么會不來,誰發(fā)了都會來的。
楊芬果然來了,她的外表變化不大,只是衣著講究了一點,還用了香水,看上去也沒什么刺眼的地方,大家說話,也都覺得自然。這使我感到,她所從事的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職業(yè)。聚會散的時候,楊芬叫了一輛摩托三輪車,順便送我回家,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是客氣,因為很多年前,她家住在石鎮(zhèn)附近的鄉(xiāng)下,和我家住的金背街是南轅北轍,其實她早就在金背街蓋了一幢四層的樓房,確是順路送我回去的。
楊芬初四就去了銀角,銀角離石鎮(zhèn)有三十公里,是一個開發(fā)區(qū),那里別的沒有,全是歌舞廳,一家挨著一家,跟商店一樣。
我沒有去過銀角,這些都是聽楊芬說的,她說本該在石鎮(zhèn)多待幾天,跟我好好玩玩,她還記得五年級的時候我送過她一塊橡皮的事。但她又說無論如何,初四都得回到銀角去,因為她讓她手下的小姐初五一定得回來,她要比她們先到。楊芬說她手下有兩個小姐對她特別好,一個當初因吸毒惹了事,是她出錢把她保出來的。另一個小姐剛來就被一個變態(tài)的人打了一頓,她又出錢讓小姐去治。她說銀角的小姐都知道,她芬姐是最仗義的媽咪。
在冰冷的夜晚,我整夜睡不著覺,這時我就會在黑暗中看見楊芬,她的周圍是一圈淡黃的燈光,酒紅色的沙發(fā)矮而厚,上面橫斜坐著黑衣女孩,如果從高處俯視,這幾樣東西看上去就會像一朵肥厚巨大的罌粟花。廳堂吊燈像一圈剛剛喝空的高腳酒杯,杯壁上沾著未曾飲盡的葡萄酒汁,墻壁是豆沙紅,地面是黑色大理石,柜臺上方有一只造型像嘴唇的大鐘,在另一面墻上,是一幅巨大的夢露黑白攝影照片,她微仰著頭,半裸著上身,肉感和陰影交錯。沒有客人在走動,燈光籠罩的廳堂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像影子,只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衣服,從門外走進來。我想,這個女人會是我嗎?
去銀角做的念頭越來越清晰,我想真的去做了也沒什么。或許,應(yīng)該先取一個藝名?一旦這樣想,那些艷麗的名字就在黑夜里浮了出來,粉姬、海倫、紅艷什么的,粉姬念起來像糞箕,海倫又太洋氣,只有紅艷,或者還算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