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冠病毒》Chapter1(2)

花冠病毒 作者:畢淑敏


“明天早上將有車到您家門口,接上您直奔抗疫總指揮部。之后的事情,我就說不太清楚了。不過有一點我知道,那就是自您明天走出家門,就再也不能回家,將處于持續(xù)隔離狀態(tài)。”藍秘書說得很嚴肅、很流暢,像在背一篇事先寫好的稿子。

“其他的人都答應(yīng)了嗎?”羅緯芝問。

“所有的人都答應(yīng)了,沒有人問這么多?!?/p>

羅緯芝看看表問:“可是,我媽媽有病啊,癌……我還有多少時間?”

藍秘書說:“如果你拒絕,在30分鐘內(nèi),必須給我通電話。超過了這個時間,就默認你已經(jīng)同意參加特別采訪團。電視臺一小時后將播出新聞?!?/p>

藍晚翠遵守一切指令。她是那種從一入職就聽命于上級的優(yōu)秀職員,不管領(lǐng)導發(fā)布什么指令,她都會在第一時間憑著天生聰穎心領(lǐng)神會,并立刻調(diào)動一切行政資源和經(jīng)驗,將領(lǐng)導交辦的事務(wù)處理得滴水不漏。她侃侃而談又胸有成竹,這讓初次接觸她的人,感覺遭遇到一堵硅膠墻壁,柔軟但不可穿越。你所有的來言她都有去語,圍追堵截,引你入甕。她擅長以柔克剛,也不乏妥協(xié)商量,總之是以上級的旨意為第一要素,她能察覺你的猶豫和遲疑,在第一時間揳入思維的空隙。

花冠病毒一泛濫,機關(guān)的事務(wù)工作轉(zhuǎn)成了在家辦公。藍晚翠很不習慣,這不僅是因為她對病毒的恐懼,也因為沒有了頻繁的上級指示,她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了。家是人們最后的堡壘,她對家人說,誰也不許離開一步,一切出外的事兒,都由我承擔。

瘟疫驟起,如果你一直待在家里,會感覺到并沒有那么危險。家還是原來的家,小環(huán)境仍保持穩(wěn)定。走到大街上,會深刻感到瘟疫剿滅了人們所有的娛樂,取消了工作的快感。

聽到羅緯芝說母親的病況,藍晚翠很想對羅緯芝說,那就別答應(yīng)!你可以不去!只要你不說去,沒有任何人敢逼你去!可是,她不能這樣說。她沒有權(quán)力說和違背領(lǐng)導精神的話,不能把自己的好惡摻雜其中。所以,她不但不能勸羅緯芝不去,她還要反過來力勸羅緯芝速去。這是她的敬業(yè)。工作地點可以變更,但工作質(zhì)量必須保持一流。

羅緯芝放下了電話?,F(xiàn)在,她要拒絕采訪團,只有28分鐘了。她感覺自己身后有人,轉(zhuǎn)頭一看,是母親。

母親身材瘦削,面色蒼白,穿著家常的暗灰色衣服,悄然走近,像一個影子。她的頭發(fā)很短,這使得從某個角度看起來,她像一個男孩。

“媽媽,你在聽我的電話。”羅緯芝說。這不是一個問句,是陳述,而且不需要確認。她終于明白電話像中風一樣的隔膜聲,來自母親的竊聽。家中幾間房子的電話彼此串聯(lián),只是母親從來沒有聽過她的電話,這使得羅緯芝剛才一時沒有想到這個原因。

“我想是公事,聽聽也無妨。如果是你的男朋友,媽是不會聽的?!蹦赣H說。

“您還是干涉了我的隱私?!绷_緯芝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她不想開這個先例。就算母親說聽到了私事,立馬放下電話,也還是令人不安。有時候,一句話、一個稱呼就泄露天機。

母親說:“這個我懂。我從來沒有聽過你的電話,這一次覺得與我有關(guān),才忍不住聽聽……”

“媽,這和您沒關(guān)?!绷_緯芝很干脆地說。

“你打算回了他們?”母親剛才路過客廳的時候,聽到片言只字,到臥室開始監(jiān)聽。她已然什么都清楚。

“是?!绷_緯芝說。

“因為我?”母親說。

羅緯芝愣了一下。她本不想說正是這個原因,母親聞之會難過。但如果說不是因為母親,那又是為什么呢?羅緯芝想不出更好的解釋。況且在母親眼里,孩子的謊話永遠是拙劣的。與其讓母親猜測,還不如坦白。于是,羅緯芝點頭。

“你不要為了我,就這樣推脫責任?!蹦赣H把眼光離開她。

“可是,媽媽,你知道,一進了特別采訪團,就要進行持續(xù)隔離。我不能回家,直到……”說到這里,羅緯芝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問清藍秘書什么時候可以解除隔離回家。轉(zhuǎn)念一想,藍秘書一定也不知道??梢韵胍姷拇鸢甘牵阂囱嗍腥〉昧丝箵粑烈叩膭倮?,要么就是全軍覆沒。這兩種結(jié)局,都是沒有時間表的。

母親說:“我明白。可是,如果你不去,我心里會難過的。當大家需要你的時候,召喚你的時候,你不去,你是為了我??赡阆脒^我心里的滋味嗎?我肯定會死,即使不是因為這個癌癥,也會因為別的原因而死,我已經(jīng)70多歲了。過去說古來稀,現(xiàn)在沒有那么稀罕了,但我離死肯定越來越近,不會有錯。這次你如果不去,我臨死前一定會很內(nèi)疚。我會想起這個事。所以,孩子,你還是去吧。就算是一種特別的孝心吧。不必顧我……”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并不看著羅緯芝,她怕女兒看到自己眼眶中的眼淚。

羅緯芝沉默了,依偎著母親,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到了放下電話之后的第30分鐘,她說:“媽媽,那你一定要等著我回來。”

媽媽微笑著說:“我盡量等你,緯芝。可是,你知道,這個病是不由人的。我若是實在等不了你了,你也別怨我。我會記掛你,保佑你。也許我真的死了,到了天堂,保佑你的力量會更大些呢!”

母女二人并排坐在沙發(fā)上,看窗外的春花。時間過得很慢,又似乎很快。羅緯芝永遠記得這一瞬來自母親體溫的和暖,只有很小的面積,母女肩胛相依的部分,但熱力持久且源源不斷。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或者說羅緯芝非常清楚過了多長時間。她走過去,打開了電視機。燕市新聞報道,為了留下歷史的記錄,各方面組成了特別采訪團,將深入一線,多角度采訪,其后播出了參團人員的名單和簡介。羅緯芝知道了將和自己共同奮斗的人員的名單,的確都是男性,包括經(jīng)濟專家、氣象專家、藥學家,等等。她看到了自己,很年輕的一張圖片,好像剛出校門的學生。她排在最后,在七位男士之后。只要有男女一起出現(xiàn)的場合,女子總是排在后面的。她覺得自己在這種危急的時刻,還關(guān)注這個排名,有點矯情。也許,是因為她最后才答應(yīng)加入呢?她這樣寬慰著自己。對于一個有高文化背景的女性來說,要是沒有這種尊嚴敏感,那才不可思議。

明天一大早就出發(fā),有很多事情要安排。特別是媽媽重病在身,此一別,不知何日能見,萬千牽掛。羅緯芝把小保姆唐百草叫來,一一交代。

百草家人獲知燕市有難,早就密令白草甩了雇主,火速回家。鄉(xiāng)下人有什么?不就是憑著一副好身板掙飯吃嘛!姑娘家還沒出門子,哪兒能就此毀了身子骨!他們不怕百草把病毒帶回家,就是死,一家人也要抱成一團死在一處,死個團團圓圓。百草年齡不大,心卻不小。當初就是因為厭煩了山溝里的天地,出來到大城市尋發(fā)展,這才初見眉目,期待風生水起,哪里就能讓小小的病毒趕回家!

她并不怎么慌張害怕。

一是身在燕市,知道實情并不像老爸老媽想的那樣尸橫遍地、白骨森森。

二來她天性有點沒心沒肺,性格樂觀,深信領(lǐng)頭人能領(lǐng)著大家渡過難關(guān)。

再者,像羅緯芝這樣的雇主并不多見,自己能碰上是好福氣。條件舒適,住有單間,吃飯有葷有素,飯后還有水果,偷吃塊點心什么的也沒人管……并不是所有的保姆都有這樣平等的待遇。

老太太還沒到臥床不起的份兒上,活兒也不太多,無非是打掃一下衛(wèi)生,做簡單的飯食,十分輕巧。羅家母子都不是愛挑剔的人,待她不薄。若真是辭了工,將來再回來,沒準兒就找不到這樣活少錢多的主兒了。人處久了,產(chǎn)生感情。老太太喜歡百草,百草也報以真心。大難當頭的時候棄人而去,善良的姑娘于心不忍。當然啦,羅緯芝為了留住百草,主動給她加了工資,也是重要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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