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知識分子(7)

中國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 作者:賀紹俊


鄭凡問表舅是怎么找過來的,表舅說父親對他講鄭凡從大上海到K城,是受到了黨和政府的重用才過來的,堂堂大知識分子,找他準行。鄭凡苦笑了下,安慰了表舅幾句,就給報社的黃杉打電話,黃杉說他們是一個行業(yè)小報,誰都監(jiān)督不了。鄭凡說你一定要給我想辦法把這事給擺平了,不然我不好向我父親交代。于是黃杉答應帶鄭凡去找一個在信訪辦當差的師兄老蔣,鄭凡請了假跟黃杉一起陪表舅到了信訪辦,信訪辦的師兄老蔣很熱情,并當場打電話要求老家的縣委督辦此事。表舅非常高興,將手里的劣質(zhì)香煙掏出來,逢人便遞。

天色將晚,表舅趕不回去了,鄭凡咬著牙在一家小酒館里點了一份紅燒雞、一盤梅菜扣肉,外加幾個素菜和一瓶瀏陽大曲。黃杉忙著跟野模約會,連飯都沒吃就走了,鄭凡覺得菜點多了,想退,小酒館說點好的菜不許退。席間,表舅喝得一時興起,說話也就剎不住車了:“當年你爸給田老七割棺材罰了三百,那時的錢多值錢呀,要是換到如今,你當了大知識分子,執(zhí)法隊三分也不敢罰?!遍]塞的老家鄉(xiāng)下總是把知識分子看成是知書達理手可遮天的大人物,好多人家中堂里至今還掛著“天地君親師”的古訓。

酒足飯飽時,鄭凡這才想起,晚上韋麗下班后要過來,他決定再咬咬牙將表舅安排到小旅館里住,買好明天一早的車票讓他回去??杀砭苏f:“不行,我到你宿舍住,睡旅館太浪費錢了!”鄭凡急得頭上直冒冷汗:“表舅,我剛來工作,租的小屋里,只有一張小床?!北砭苏f:“鋪一張席子,我睡地上?!?/p>

鄭凡給韋麗打電話,叫她不要過來??呻娫挻虿煌?,韋麗晚上九點下班前是不許開機的,九點過后,電話通了,但沒人接,估計韋麗正在擠公交往這趕。

酒喝多了的表舅在鄭凡的出租屋里上下左右看了又看,他抹著一嘴的油水,說話也語無倫次:“臨時住的,不錯了,還有煤爐,被單全是新的,不錯,到底是大知識分子,這塑料盆也是新的。政府啥時候給你分樓房呀?”鄭凡心神不寧地攥住手機,不停地撥著,嘴里嗯嗯哈哈地應付著:“政府不分房子了?!北砭瞬桓吲d了:“不分任何人,也得分給你,能把縣里書記拿捏住的人,還了得。”鄭凡看表舅酒喝多了,隨口應付著:“政府年底就給我分了?!?/p>

這時,韋麗興沖沖地趕來了,推開門,她愣了一下,看到一個鄉(xiāng)下老農(nóng)正坐在床沿上抽著煙,她以為是大雜院里租住的收破爛的鄰居,于是很客氣地跟鄭凡表舅打招呼:“你好,收工了?”表舅沒聽明白,趁著酒興,繼續(xù)發(fā)飆:“小罐子,年底等你住上樓房,我跟你爸一起過來玩幾天?!毙」拮邮青嵎驳男∶?。

鄭凡連忙將韋麗拉到外面,連連道歉:“韋麗,真對不起,我表舅從鄉(xiāng)下來了,死活要住這兒。我一直在給你打電話?!表f麗平靜中難以掩飾沮喪的情緒:“我以為你是在催我快點過來,就沒接電話,還想著為你省三毛錢話費呢。那我回宿舍去了?!编嵎策№f麗的手,他感覺到韋麗的手滾燙:“韋麗,真對不起!”黑暗中看不到韋麗的表情,可聲音卻已平靜,她若無其事地說:“別把我想成千金小姐,沒那么金貴。好了,趕緊進屋陪表舅去吧,我走了!”她將一包糖炒板栗塞到鄭凡手里,“在巷口剛買的,很香的!”

韋麗輕輕地走進幽暗而狹長的巷子里,鄭凡望著韋麗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中漸漸遠去的背影,鼻子有點酸。

 

6

閃婚男女如果超過三個月還不散伙,基本上就可以過三十年。舒懷在酒桌上發(fā)表這一看法的時候,鄭凡和韋麗已經(jīng)在一起過了六個月,鄭凡說:“你跟悅悅在一起都超過一年了,換算一下,你們在一起就可過一百年了。”舒懷謙虛地說:“我們跟你不一樣,沒拿證,不保險?!?/p>

韋麗百思不得其解,頭扭向悅悅:“悅悅姐,為什么不跟舒哥拿證呢?”

悅悅說:“舒懷拿著一千來塊工資,對將來什么規(guī)劃都沒有,民辦中學,說垮就垮了,我心里總是沒底?!?/p>

黃杉反擊說:“你有房子住了都沒底,人家小韋跟鄭凡租住在大雜院里,不就更沒底了?你見的有錢男人太多了,我真擔心你推銷美國魚油把自己也推銷出去!”

悅悅說:“那倒不會。我只是覺得一個男人要對自己的女人負責任,鄭凡每個月存一千二百塊,準備買房子,這就是負責任的男人。”

舒懷辯護說自己的工資每個月也都在還房貸,悅悅指著桌上鹵菜和酒水說:“是呀,你是在還貸,還了貸后連抽煙的錢都沒有,為什么不去兼職、找零活做,雙休日全都泡網(wǎng)吧?今天的鹵菜還是我買的?!?/p>

屋里的氣氛頓時壓抑了起來,天花板上的節(jié)能燈泛出蒼白的光,如同舒懷蒼白的人生,他將煙頭按滅在桌上雞鴨骨頭的殘骸間,搖了搖頭:“沒勁,活著真沒勁!”

已是西北風呼嘯的隆冬,持久的沉寂反襯出屋外的風聲像刀子一樣切割著這個夜晚,鄭凡聽到了城市結冰的聲音。

晚上回來后,出租屋里門窗腐朽,四處漏風,塑料盆里已經(jīng)結冰,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里,暖氣只裝在新建的高檔住宅里,潛伏在城中村里的鄭凡和韋麗蜷縮在被窩里凍得瑟瑟發(fā)抖,韋麗抱緊鄭凡:“我們租一間不漏風的房子,好嗎?我有錢?!?/p>

鄭凡對韋麗說:“你把羊毛衫穿上睡,就不冷了。錢要省下來買房?!?/p>

韋麗說:“房價那么高,干嗎要買房?我不稀罕,租房子多好,我們把節(jié)余下來的錢,拿出來旅游,我想去伊拉克,還想去看看阿富汗巴米揚大佛遺址?!?/p>

鄭凡用手堵住韋麗的嘴:“好了,不討論了,我早就說過,買不上房子,沒有自己的家,絕不舉行婚禮。”

鄭凡在韋麗住進城中村的當天就聲明,只有買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才向雙方父母宣布兩人拿過證,如果自己的女人跟著自己連個窩都沒有,他夜里睡不踏實。韋麗沒有鄭凡那么嚴肅,她說沒房子挺好,想住哪就往哪搬。鄭凡說:“你就不怕你父母說我拐騙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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