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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的嶺南學(xué)院來了兩名新教師,原本男教師教體育,女教師教國文,但到校之后,男教師卻做了圖書館的管理員。誰都知道,那時的體育還是新生事物,大凡新生事物總是稀缺,也總是顯得重要。放著體育教師不當(dāng),做個圖書館的職員,的確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校董們覺得那個男教師真的可以做個出色的體育教師,他的身形十分健美,看著就像希臘雕塑一樣。嶺南學(xué)院其實只是一間新成立的中學(xué),本來要在術(shù)科改革一下的,但男教師執(zhí)意要去圖書館,學(xué)校沒有辦法。
看樣子這一對青年教師是一對戀人。不過暫時他們并沒有住到一起,學(xué)校還沒有那樣的條件。奇的是男教師住進了教工的宿舍,女教師卻在外租了房子。
怎么會是這樣一種局面呢?學(xué)校不解,梁君也不解。那一天她幫著戴隱收拾屋子,把心中的郁悶說了出來。戴隱扶著梁君瘦削的肩頭說,君,我知道你盼著同居,我也盼著呢,可是我覺得現(xiàn)在還不是時機。梁君說,這里是廣州,沒有人知道你我在廣州。戴隱笑笑,說,我知道他也在廣州。梁君心中一冷,說,怎么會?連你父母也不知道我們在哪里,他怎么會知道?戴隱說,我有預(yù)感,他也在廣州。梁君說,那我們就更要在一起。戴隱說,我們從上海一路一起過來,我已經(jīng)悔得要命。梁君說,我不明白,一路不是很安穩(wěn)嗎?戴隱說,我一路都提著一顆心,我知道他一路都在跟著我們。我最怕的不是那一槍擊中我,而是擊中我身邊的你。君,你知道嗎,我真的是害怕,我怕死了,所以我不能和你實行同居,如果你我在一起,子彈是不長眼睛的,它不認識你我。
梁君說,那就更要在一起了。戴隱說,為什么?梁君說,我說不好。戴隱說,君,這次你必須聽我的,這一段日子我們?nèi)桃幌?,過了這段日子如果沒事,他可能就不在廣州。
嶺南學(xué)院附近有一座寺院叫靈隱寺。那一天寺里來了一個面容蒼白的年輕人,他對住持說要自愿剃度。住持看著這個很斯文的年輕人說,施主凡心未定啊。年輕人說,如果不能剃度,住持能否讓我在寺中借住幾日?住持說,這怕是你的目的吧?寺小僧多,施主還是另行方便吧。年輕人說,我可以在寺中做些粗活。住持猛然想起寺中一個凈頭生了怪病臥床不起,如果這個年輕人肯干,不妨讓他替上幾日,凈頭那活在寺中算是不費什么體力的。住持說,寺里倒是有個事情,不知你能不能干。年輕人說,我還有些體力,人也年輕,任什么事都能干。住持說,你是俗世之人,我只能讓你借住幾日,過幾天那個凈頭將養(yǎng)好了,你便自尋方便。年輕人說,聽?wèi){住持發(fā)落。住持說,阿彌陀佛。
凈頭的職責(zé)就是管理寺中的茅廁。寺中不比俗世,凡事講究干凈整潔,所以那茅廁幾乎是一天一清,還要打掃得纖塵無有。每一天僧值還要過來查驗,查驗的方法是眼中沒有污物,鼻中沒有臭味。出家人食素,那眼睛和鼻子也就分外敏感,特別對一個生人,又是借住于此的俗世之人,僧值格外挑剔。然而對胡峰來說,這并不是不可以忍受的,何況寺中還管著一日三餐,人也有一個睡處。只要凡事勤勉,僧值愿說由他去說。
胡峰沒想到他會南下廣州。那一天清早,他看見戴隱和梁君上了黃包車。這是此前從來沒有過的,胡峰從沒見過兩個人雙出雙入,他只見過戴隱每日坐家里的汽車出入。汽車胡峰是跟不住的,那時的汽車又十分稀少,所以胡峰不能跟著戴隱,他只能選擇在公館對面的旅店蹲守。這一次兩人一起出去,又是坐的黃包車,胡峰知道這是一次機會。而且事情的確可疑,他們怎么大清早就出去了,放著家里的汽車不坐?胡峰想也沒想,轉(zhuǎn)身拎起藤條箱子上了一輛黃包車,那個時候老板還在打麻將。他對師傅說,跟定前面那兩個人。
胡峰已經(jīng)想不起來過去的那些細節(jié)——他是怎么到的火車站,又是怎么上的南下的火車?他只記得他的一條腿痛得厲害,那是火車上查票,逃了一路車票的他,補了票仍被兩個乘警痛打了一頓。
其實在火車上他有無數(shù)次的機會。有了車票,他也就有資格選擇座位了,他距離他們并不遠,他們在車廂的中部,他在車廂的尾部。那時他就發(fā)現(xiàn)了戴隱的聰明,戴隱沒有選擇包廂真是聰明,混在一幫散客之中任誰也是難以下手的。下了手也沒有退路,所有過程都在眾目睽睽之中。那是一條死路,他的死路反而成了他們的生路。
他不怕死。他怕?lián)糁械牟皇谴麟[,那就是亂殺無辜了,如果那顆子彈傷到梁君,將會讓他一生在懊悔中度過,不啻自己的死。那太可怕了,想也不敢想。所以雖有無數(shù)次的機會,胡峰都隱忍了。這么說不是表示胡峰放棄了機會。一路之上他幾乎沒睡過覺,他的眼睛布滿血絲,他發(fā)現(xiàn)即使去廁所,那兩人也是雙出雙入彼此依偎著。目睹那種情景讓他的眉峰越攏越緊,那一刻他的胸口一熱,一口鮮血噴射出來,他的肺病又犯了。
此后就是這座靈隱寺了。
胡峰想不到落腳于靈隱寺反而限制了他。雖是俗世之人,住持仍給了他一件僧袍。住持說,你在寺里干一天,你就是寺中之人,披上吧,阿彌陀佛。這樣一件僧袍讓他成了一個沒有剃度的僧人,至少表面上他有些與眾不同。他不敢去嶺南學(xué)院,那會讓他更加引人注目。但他的眼睛卻從沒離開過學(xué)校的大門,任何一個人出入學(xué)校也休想逃過他的眼睛。
他一次也沒看到過戴隱,但他曾經(jīng)看到過一次梁君。不是在學(xué)校,而是在靈隱寺。他萬萬沒想到梁君會來寺里上香,那一次他幾乎躲避不及。那天他收拾過茅廁轉(zhuǎn)出來時迎面就撞上了梁君。梁君低著頭,他也低著頭,他們都心事重重,沒有留意身邊匆匆而過的人。
梁君上香的樣子顯得楚楚可憐,不用猜胡峰就知道她為什么事上香、為誰上香。不久之前她還是一個新潮女子,曾經(jīng)登報實行同居。胡峰壓住劇烈的咳意,又一次攏緊了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