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恐 懼(5)

中國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 作者:賀紹俊


3

戴易的確想趕回去,因為那是梁君和他約好了的。梁君說她有重要的事要向他宣布,戴易不知道梁君要向他宣布什么,梁君的表情十分鄭重。走在校園那一會兒,他想,家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態(tài)度,電報發(fā)去一個多禮拜了,竟然還沒有信來。但是戴易主意早已打定了,不管家中是什么態(tài)度,他和梁君肯定是要在一起的,想到梁君,戴易心里充滿幸福。

梁君果然等在校門前。已經(jīng)是春天了,未名湖邊的桃樹,花兒開了又謝,撒下一地繽紛。梁君穿著一襲藍(lán)色的旗袍,身上是粉紅色的羊毛開衫。戴易把梁君的手拿起來輕輕吻了一下,問道,君,你有什么事要向我宣布?梁君說,等你不來,我都急死了。戴易說,國文系的張教授讓我?guī)退σ徊繒澹瑢Σ黄?,說吧,你要宣布什么?梁君臉紅起來,很快又下了決心似的,一字一句地說,戴易,我們實行同居吧。戴易吃了一驚,他是萬萬沒想到梁君向他宣布的竟是這件事,他們也才剛剛捅破那一層窗紙,他是一點精神準(zhǔn)備也沒有的,然而和梁君同居當(dāng)然也是他十分盼望的。他有些不相信地問梁君,你真的要實行同居?梁君說,當(dāng)然是真的。戴易說,你母親同意嗎?梁君說,為什么要她同意?這是你我的事情。戴易激動起來,他說,對,這是我們倆的事情,我同意我們倆實行同居。可是,你想到?jīng)]有,我們得有一間房子,要有同居的條件,這些事本來是我的事,可是我現(xiàn)在很忙,張教授的書稿有幾百頁,我才開始校對。梁君說,你忙你的,房子我去找,我只要你同意。戴易說,我怎么會不同意呢?那是我日夜盼望的。梁君說,我先回家收拾東西。

戴易的母親四十歲才生下他,此前她生過幾個卻一個也沒留住,到了戴易也是千方百計地保胎,中國的醫(yī)生請了不少,甚至還請了德國的醫(yī)生。所以戴易對于他的父母十分寶貝,但是父親和母親對他也是很嚴(yán)厲的。他們雖然過著洋派的日子,觀念反而是中國的那一套。父親在幾天前就接到了戴易的來信,那一天他沒把信的內(nèi)容告訴夫人,他擔(dān)心她不高興。其實他也是不高興的,本來他的夫人已經(jīng)屬意一個老朋友的女孩,老朋友姓顧,是上海的名流,當(dāng)年曾經(jīng)在政府任過一任次長,后來投身金融,女兒是他們的獨生,讀著家政學(xué)院。老朋友是見過戴易的,對這個他們看著長大的男孩兒十分滿意,女兒也是滿意的,窗紙雖沒有捅破,長輩們卻早已暗通款曲。

戴易在來信中說他一切安好,還說他已經(jīng)處了一個女朋友,也在燕大讀書,學(xué)的是國文。

戴易這么一封電報,打亂了銀行家所有的計劃。銀行的總經(jīng)理拿著電報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萬萬想不到戴易竟然有了女朋友,當(dāng)初他可是作過保證的,保證至少不會不通過父母就找女朋友。夫妻倆是相信戴易的,戴易是個有志氣的男孩兒,那時他們雖不知道戴易對政治比較關(guān)注,卻看出戴易很有抱負(fù),兩夫妻因此還很欣慰,他們也生怕養(yǎng)出一個少爺兵來。但是母親也還是有一點擔(dān)心,北平那么遠(yuǎn),年輕人又容易沖動,她擔(dān)心戴易忍不住沖動。世面上亂得要命,不是這黨就是那黨的,有兵的那幫子人為地盤打來打去,沒兵的一幫子也一樣渾水摸魚,亂世之中兒子還是守在身邊為好。然而意想不到,戴易在北平處了女朋友。那個女孩子是個什么樣子?問題是顧家女兒怎么辦?看著兒子的來信,銀行家一時竟亂了方寸。

然而銀行家畢竟是銀行家,只一刻,他就想好了主意,那就是既不告訴夫人,也不給戴易回信。銀行家相信,以兒子的冰雪聰明,不會不明白他的意思,不回信,也就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

梁君實行同居的計劃也不順利,想不到對戴易十分滿意的母親竟不同意她和戴易實行同居。母親認(rèn)為,既是兩情相悅,那就應(yīng)該結(jié)婚。對于梁君的實行同居,她是一點也不贊成,這叫什么事?不管新派舊派,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放著婚不結(jié),實行同居算怎么一回事?她是主張明媒正娶的,雖說她出身娼家,對這一點卻尤其看重,所以她是堅決不同意梁君和戴易實行同居。她對梁君說,你要嫁人我不反對,我十六歲就嫁人了,第二年就生了你,你這個年紀(jì)早該結(jié)婚了,你若是和戴易結(jié)婚,我沒二話,你要實行什么同居,我就死給你看。

 

母親身邊就放著一把剪子,她雖這么說了,梁君并不十分害怕,她知道母親那個死給她看,也就是說一說做樣子,何況母親也很喜歡戴易,她只是不同意女兒實行同居。然而母親不同意實行同居,梁君就沒有錢去租房子,母女倆過日子的大計方針還是母親掌握的。梁君已經(jīng)看好了一處房子,地方就在燕園附近,房東是一對孤寡老人,她現(xiàn)在迫切需要的是那一份定錢,梁君本來已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她是想房子定錢交罷,就和戴易住進(jìn)去。母親這么一個不同意,梁君所有的設(shè)想都成了泡影。

此時梁君才明白,離開母親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梁君是個“拗相公”,她是沒有辦法也要想辦法,實行同居對她是一等一的大事,她覺得對她而言,實行同居不啻一次革命,甚或就是她的革命。自從她提出和戴易實行同居,母親就對家里實行了堅壁清野,凡是值一點錢的東西都被母親鎖進(jìn)一只小匣子,包括梁君的一點首飾。

梁君翻遍了自己的屋子,最終一無所獲。

她只好從收拾好的衣物中選出幾件料子。衣服母親是不會收走的,因她知道梁君要穿。她看著梁君把屋子翻得亂七八糟不發(fā)一言。自此以后,母親再不和她說話。

梁君去了當(dāng)鋪,那一刻她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她覺得什么事情也阻止不了她和戴易的同居,哪怕母親不認(rèn)她這個女兒。然而當(dāng)鋪就是當(dāng)鋪,什么好東西在那種地方也成了打折的東西,幾件衣服當(dāng)罷,梁君才發(fā)現(xiàn)那一點錢竟是杯水車薪,距離房子的定錢還很遙遠(yuǎn)。此后她開始打母親的主意,但是自從那一天以后,家中的一點錢讓母親摟得死死的,每一天她都會摟著那一點錢睡覺,從不離身,也從不離心的,梁君找不到一點機(jī)會,她明白,她只能死了這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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