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時，你拉著我的手登高月下，我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

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李清照《醉花陰》

他好像并不知道妻子的深情，否則他早該體會到她干枯的淚泉，以至于不會在收到這封信時吃驚啞然。重陽節(jié)他不缺親情，趙府宅第下的其樂融融似乎讓他忘記了遍插茱萸時未至的妻子，也許只有深夜來臨，望著那輪明月，守著枕邊的欲望，才會漸漸想起她的容顏。

此時，你在哪兒呢？

一整天，窗外的霧氣就像思念的綢帶縈繞不散，坐在屋里，看著窗外朦朦朧朧的一切。鄉(xiāng)下的十月天，更顯得寒涼，閨房足不出戶，任與親朋拜謁也了無心情。想讓自己高興一點(diǎn)，每每想到曾經(jīng)滄海，怎么也高興不起來，苦笑，笑不止，哭不出。

山高高，路遙遙，即便登上高處，也望不盡天涯。思緒太多，太瑣碎，不能連成整體，如何傳到他的耳旁？唯有苦等。盼望門前的青石板路馬蹄聲響，君，何時肯到我家鄉(xiāng)？

瑞腦消金獸。獨(dú)自守在瑞腦香邊，看著裊裊青煙出神，不覺時光流逝，但求一個永恒。誰說愛情一定糾纏，假如還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如影隨形，那便是了。東坡十年生死兩茫茫，玉環(huán)一抔黃土收艷骨，皆感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盼望，望斷舊時路，遇上了，三生有幸。離開，分別，肝腸欲斷。命運(yùn)，這般絕情。

離開了有竹堂，歸隱田間，不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當(dāng)年父親大人親手撒下的菊花籽，現(xiàn)已是花香滿懷。她明白眼下身為罪人子弟的自己，是無力與京城的勢力抗?fàn)幍模瓦B思念，似乎也成了奢侈。他來不了，其實(shí)她早已料到，只是一直不肯向自己屈服。思念就像一針麻醉劑，明明心口正被撕裂，卻假裝若無其事。她癡癡地站在路口張望，如同已經(jīng)過了一世。等待，最漫長的一天，最短暫的一刻。

馨香盈懷袖，路遠(yuǎn)莫致之。

她知道，他不會來了。那是他不敢疏于禮法的失敗，他沒有她想象中那么有膽量。

她從散落一地的花瓣中拾起一片，像拾起弱弱的自己，捻在指間，果然細(xì)小嬌嫩光滑如絲，不禁感嘆命運(yùn)多舛，為何花開正好，卻禁不住襲來的一陣風(fēng)。

這晚，孤枕難眠，一陣風(fēng)吹過，更是涼意逼人，怎堪比夫婦團(tuán)聚時閨房的溫暖。她睡不著，思緒在枕間無盡地流浪，想找一個歸宿，卻怎么也找不到。她再也無法忍耐這樣的煎熬，步履出戶，像一只琥珀杯困在邃藍(lán)的夜晚，無處可逃。

只能嘆一聲，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她相信，她隱忍的語言在他面前一定不會顯得艱深，短短五十二個字包含了所有的離愁別緒。也許《醉花陰》在別人讀來只覺辭藻清新樸素，情感真摯如泥，于他品來確是心里的酥，思念的泉，只沁一滴，那被遺忘在心底的河床便雨潤甘甜。也許他并不是遺忘，或者太寂寞，只是他不敢想，以為每天拼命地干活，就能忘記?；丶乙院?，突然發(fā)現(xiàn)妻來的信，猶如從海底撈上的珍貴明珠，精致純美。他實(shí)在低估了妻對他的愛意，自覺慚愧。她要用盡一切方法讓他明白：想念，是沒有邊境的，她不想再這樣流浪了。

彼時，周圍的山河江川似蕩然無存，天地合攏，將兩人裹進(jìn)彼此的世界，不用再擔(dān)心皇權(quán)的干預(yù)，是你心入我心的自由無礙。

他笑了，捧起手中妻的書信，一方面深感妻的摯愛，一方面自愧自己才疏學(xué)淺，蹦不出兩句驚艷之筆。于是接下來的三天，他都將自己鎖在重門之中，作詩弄墨，為此獨(dú)鐘。

他是個不肯服輸?shù)娜?，在男人?dāng)權(quán)的朝代，怎肯讓女子踩在自己頭上？三日后，他終于作完整整五十首小詩，將妻子的小詩抄了三句附于最后。隨即帶上詩詞奔到朋友陸德夫家中，他在意的不是朋友的贊揚(yáng)，而是詩詞背后的男女爭鋒。

朋友一見他這般亟不可待，也就沒多問，一首一首慢慢品讀。晨光在他們一聲一聲的步履中溜走，沉默過后，陸德夫抬頭，見過急切的趙明誠，說：“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不想趙兄三日之中，竟有如此大的長進(jìn)，佩服！佩服！”趙明誠聽后，心中的歡喜油然而生，但他對接下來的話題更加感興趣，于是他問“好在哪里？”陸德明說：“依我之見，這詞好在三句上?！?/p>

他問：“哪三句？”

答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三句真乃神筆，出語不凡！”

趙明誠一心想要高過夫人，以捍衛(wèi)他男子漢的尊嚴(yán)。但朋友的話，只能令他無話可說，實(shí)為佩服！

然而將妻的摯愛與他人分享，這已經(jīng)是一場罪過。

這三句字眼的背后，確是他無法感同身受的思念。

遺憾，他和她的愛實(shí)在懸殊，一個是用心寫字，一個卻重在比拼。怎可及？她也許想不到吧，她是用力去愛了，他卻不能將愛刻入脊骨?；蛟S愛本身就不是等價交換。

她的愛分量太重，重得超越了那個時代男人受力的極限。

我們無法確定，她是否曾站在山坡頭，對著遠(yuǎn)方的晨霧吶喊，我們也無法確定他是否聽到過，但，的確有那么一聲回音在山間飄蕩：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