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海2(2)

梅雨 作者:呂新


“一碗面?”他說,“舅舅在你眼里只是一碗面?”他說著話伸出一只大手在我的頭上拍了一下。該過橋了。

“咱們今天不吃面,知道嗎?”他說,“不管雞絲面還是狗絲面,咱們一概不吃。咱們今天吃包子。肉包子,好嗎?”

“那當然好?!蔽艺f。

我拉緊他的手,我發(fā)現(xiàn)他真是個好人,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我的舅舅。在豐鎮(zhèn),像他這樣的人很少。他挺著胸脯,臉上一直浮現(xiàn)著笑容。一路上不時地有人和他打招呼。

“你認識的人真多?!蔽艺f。

“是的?!彼f,“他們都認識我,都不止一次地聽說過我。”

我們今天沒有坐船,從高高的河堤上下來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一直走在金黃搖曳的油菜花里,蜜蜂啊蝴蝶什么的不住地在我們的臉上飛來飛去,嗡嗡營營地叫著。舅舅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胡子也刮了。臉上的笑容一閃一閃的,很明亮,很耀眼。油菜地里的小路又細又窄,不好兩個人并排走,只能一個人走在前面,另一個人走在后面,這樣一來,我們經(jīng)常輪流著走在對方的前面或后面。

“我今天很高興?!本司苏f。

“我早就看出來了?!蔽艺f,“一路上你一直都在笑?!?/p>

“是嗎?”他說,“想不到你也會察言觀色。知道我為什么高興嗎?”

“不知道?!蔽艺f。

我們從稻田和扇車的旁邊走過,遠處的工廠在冒煙,前面的房子漸漸又開始多起來了。一個和我們豐鎮(zhèn)一樣的鎮(zhèn)子,遠遠望去,仍是那種讓人迷惑不已的畫一樣的輪廓,白墻黑瓦,房屋錯落,層層疊疊。那就是提籃鎮(zhèn)。最初望見的時候,我以為是一個沒有街道的鎮(zhèn)子。房子連著房子,山墻堆集在一起,互相咬著,房屋的后面還是房屋。沒有街道他們怎么走路呢?不久以后,街道漸漸有了,多起來了,像收音機里的電線一樣越來越多,寬的街道,又深又窄的巷子,兩邊的潮濕的高墻上長滿了又濕又滑的綠苔。我們從飄著白霧的深巷里走出來,街上有人在走,有人站著不動。

我們決定先吃飯。舅舅看著附近的幾個商店,一會兒說要給我買一支筆,一會兒又說要買一個盒子。他說,你看你還想要點兒什么?我看著他,我不知道還要什么。我的袖筒,我的臉,都濕漉漉的。我頭一次跟他出來,一切都要聽他的,我哪里知道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給你來一雙鞋怎么樣?”舅舅說,“膠底,帶海綿的那種?!?/p>

“鞋不如手電?!蔽艺f,“我想要一個小手電,能藏在袖筒里的那種。一摁那個紅點,就亮了,再一摁,又滅了?!?/p>

“喜歡一個小手電?”舅舅說。

“鞋不要了?!蔽艺f,我看著他,我怕他不高興。他正在吸煙,灰藍的煙霧浮動在他的臉前,我看不清他的臉,不知道他這會兒高興還是不高興。他似乎沒理由不高興,一路上,我沒惹他生氣,來了這里以后也沒有讓他生氣,可是,萬一他真的不高興呢?大人們都那樣,永遠很難捉摸。幾分鐘以前還好好的,又說又笑,什么事也沒有,幾分鐘以后就不對了,突然無緣無故地生氣了,拍桌子瞪眼,踢門,扔杯子,砸東西,上竄下跳,破口大罵。

“我們走吧?!蔽艺f,最好什么都不要買了,我們離開這個名叫提籃的鎮(zhèn)子,我不喜歡這個陰森森的鎮(zhèn)子。我想到下游的竹羅鎮(zhèn)去,看看我的姐姐,我很想她。

“為什么要走?不能走?!本司苏f,“買,都買。我們不但要買一雙鞋,而且還要買一支你所說的那種小手電,放在你的袖筒里,你想亮的時候,就讓它出來亮一陣子,你不想亮的時候,就讓它縮回去,你說了算,好不好?”

就這樣定了。我們站在街頭的一棵柳樹下,舅舅吸著煙,向四周打量著。一個很瘦的人走過來,問我們可要扇子。舅舅說不要。那人一下子拿出三把來。舅舅說,我們一把都不要。下雨天誰要扇子。那個人說,那你們就等著吃后悔藥吧,我就是賣后悔藥的。舅舅嗤了一聲。

舅舅對我說,“現(xiàn)在我們先干什么?想去哪里?”

“不是說要吃包子嗎?”我說,“你說咱們不吃面了……”

“糊涂!我怎么把這事給忘了?”舅舅在自己的頭上用力拍了一下,“你餓了,是吧?走,咱們這就吃包子去?!?/p>

我們在一個冒著熱氣的鋪子前停下了,里面的幾個人都被裹在白色的熱氣里,外面的人無法看清他們的臉。

街上的人就是在那時候突然開始亂起來的,像是妖來了。

……

舅舅說,提籃鎮(zhèn)滿鎮(zhèn)邪氣,每一次來這里,差不多都能遇到一些不祥的事情,上一個月,就在旁邊的那條街上看演出的時候,一個穿黑色緊身衣的女人從臨街的一座樓上墜落下來。

一開始人們都沒怎么理會,都以為是晾在竹竿上的一件衣服掉下來了,有人過去想撿起來時,忽然看到了血……從去年冬天到現(xiàn)在,鎮(zhèn)上已換過三個鎮(zhèn)長了,前兩個一個死于車禍,另一位服毒自盡?,F(xiàn)在,人們正在議論第三位鎮(zhèn)長將是怎樣的一種死法,人們把第三位鎮(zhèn)長的死與水聯(lián)系到了一起,并預(yù)言他將死于水。這種說法很能使提籃鎮(zhèn)大多數(shù)的人們接受并深信不疑。提籃鎮(zhèn)的人們對死亡已見慣不怪了,風雨,湖泊,河流,天上地下到處是水,誰都有可能死于水,更何況鎮(zhèn)長這一位置已成為朝不保夕的象征。每一任鎮(zhèn)長都拒絕使用前任鎮(zhèn)長的辦公室和其他設(shè)施,他們總要另辟新屋,但盡管這樣,也仍然還是不能免于一死。誰也不能不死。

我想起了臨街的那座舊日的木樓,血在白色的山墻上長短不一地流著,仿佛上面有一位工匠,冒冒失失地將手里的紅油漆弄翻了,紅油漆順著他的手指流出來。

舅舅說,提籃鎮(zhèn)是一座鬼城,下游的竹羅鎮(zhèn)也是一座鬼城,尤其是天陰的時候。在她們的下面,各有一座相同的城,規(guī)模、輪廓、街道的格局,與上面的鎮(zhèn)子一模一樣,就連街上走著的人,也還是上面這些人。郵差,警察,商賈,婦女,老人,青門樓,白院墻,黑瓦,胡琴,洞簫,樹木,空中飄著胭脂的氣息。

舅舅說,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你,兩個我,兩個他們,什么都是雙份的,陰陽兩面,不然就不能呼應(yīng)了,就不是世界了。

既然這樣,那里的街上也有我們嗎?此時此刻,我們也正在那里的鋪子前吃包子嗎?那里的包子也在流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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