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爾蕩(1)

梅雨 作者:呂新


孫彩云說她那里有去除粉刺的藥膏,抹上后立即有效,神奇得很。要是在從前,聽到這樣的消息,我會很動心的。我首先會想到祖民的那張多災(zāi)多難的臉,不管如何,只要能把他的那些討厭的粉刺殺死,那就比什么都好。都二十五歲的人了,滿臉疙瘩,差不多一點兒的姑娘們都不愿意找他。照眼前的情形來看,恐怕只能找一個寡婦了,而且還不一定是那種上乘的寡婦。有資產(chǎn)又有心計的寡婦,既有經(jīng)驗,又難唬弄,那是一些真正下過水的人,滑得像泥鰍。祖民能行嗎?他的難題,我的心病,鐵一樣的麻煩。

可是,所有這一切,與祖賓目前的情形相比較,都顯得那樣渺小而微不足道,無足輕重。年輕人,幾顆粉刺算什么呢?那也許是健壯的標(biāo)志,人生的碩果。為什么要狠心除掉它們呢?而精力充沛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如果說從前的祖賓是一座山,那么,現(xiàn)在這座山已經(jīng)完全坍塌了,山峰枯萎,水氣消失,原來依附在上面的那一切令人賞心悅目的東西全都不見了。你見過死去的山嗎?從他去年秋天一回來,我就察覺到了。我知道出大事了,是那種無法讓人津津樂道的大事。

幾天前,在南邊的一片麥地里,我遇到了王佐家的三姑娘金針。那個出落得越來越漂亮的姑娘,使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我想起了我的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女兒越秀……

雨后的青麥在風(fēng)中蕩漾。

那些年,王佐家接二連三地出事,禍不單行。我一直不明白王佐那樣的人怎么會突然死去?家里有錢,身強力壯,儀表堂堂,為人風(fēng)趣而講究,突然之間就令人難以置信地死了。誰也沒有看出來,誰也沒有想到。河邊那個茶葉收購站的會計吳梅塔,據(jù)說從二十歲就開始生病,生各種各樣的病,一生中沒有離開過藥罐子,到現(xiàn)在七十歲了也沒見要死,依然還是從前的那個樣子,只是頭發(fā)有些花白。人哪,真不知怎么回事,不知如何才對。

我對金針說,我們家窮是窮了點兒,可人都不壞,你要是能嫁給祖民,這個家就全由你做主了,你說了算,一呼百應(yīng),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們一家大小都聽你的,包括——我的話還沒說完,金針就笑彎了腰。她說:

“大叔你就饒了我吧。我不怕窮,就怕他那粉刺……”

是的,一臉粉刺。我也在麥地里笑了起來?;野椎男▲B傻傻地從我們的身邊飛過。我感到很開心。我適才說的是笑話,金針也明白我是在說笑語。就算人家再背運,就算人家真的滿門抄斬,樹倒猢猻散,脾氣很壞,滿臉粉刺的祖民也還是配不上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有些東西你看著很好,可就是覺得不合適。如同一件衣服,長短肥瘦都沒錯,可你就是覺得不對勁,覺得自己穿錯了。說到底,那不是自己的——既然成不了事實,為什么不能借此說幾句笑話呢?過日子不能沒有笑話,哪能總一本正經(jīng)的呢?那樣不行,總有一天會從某個地方突然裂開一道口子,令你意想不到,令你魂飛魄散。笑笑吧。為什么在自己活著的年代里不多笑笑?當(dāng)你變成鬼的時候,你還能想笑就笑嗎,據(jù)說,鬼是從來不笑的,他們徘徊,匆忙,每天不知在忙些什么。我的猜測是,他們?nèi)鄙匍_心的事情。

我和孫彩云并排走著。

從小橋上下來,對面的菜園子里站著一個人,正在向我們打招呼。我剛想應(yīng)聲,忽然看見身邊的孫彩云正在朝那個園子笑著。那個人是在問候她昵。我把已經(jīng)舉到耳朵邊的一只手重新放了下來。他們什么也沒說,只是那樣笑著。過了橋以后,腳下的路開始分岔了。往西邊這條路是去孫彩云家的,往南邊那條是回我家的方向。我們向西走去。我要跟著孫彩云到她家去看看那藥膏到底靈不靈,真要是靈驗的話,祖民的那張臉還是值得一試的。車到山前,為什么不試一試?這種事情,不親自見識見識是不行的。據(jù)我看祖民臉上的那些玩意兒毒性深重,一般性的、輕描淡寫的藥物根本不可能奈何它們,須得來狠的,以毒攻毒才行。有一段時間,我曾想過把他的那張糟透了的臉放到石灰水里浸泡幾個時辰,說不定效果也不壞,說不定那些強大的毒疙瘩就真的沒有了,從此以后再不冒了。誰知道呢。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