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有一天,一向身強力壯的姑夫突然咯血死去了。是一個雨后的傍晚,他突然感到喉嚨里一陣腥熱,很快有一個黑色的東西從他的嘴里掉出來,落到了青磚的地上。他看了一眼,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個時期以內(nèi),王佐的死亡給河兩岸的那些星星點點的村莊和城鎮(zhèn)蒙上了一層可怖的陰影。因為他正值中年,精力充沛,樂觀豁達,他從前的那些狐朋狗友慨嘆他英年早逝。因為他魂魄不散,不管白天夜晚,總是陰風習習,很多人都曾恍惚看見過他的高大的背影。
喪事的陰影尚未完全散盡,不久大表姐又死了。她是在園中的一棵樹下納涼的時候去世的,她坐在那張黃色的藤椅里,像是睡著了。事實上她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裙子的花邊翻卷到大腿上。最小的妹妹金針在她的臉上發(fā)現(xiàn)了一片綠色的樹葉,兩只乳房上也各有一片樹葉。大表姐仿佛是被樹上掉下來的樹葉砸死的……噩耗傳來,我和爸爸從城里趕到鎮(zhèn)上。
時間正值初夏,那么綠的樹葉,根本不到墜落的時候,怎么會從樹上掉下來呢?親人相見,淚如雨下。姑媽手里拿著那片翠綠的樹葉站在我們面前,積存在心中的疑念與悲傷使她變得六神無主,憔悴不堪。
“她已經(jīng)不會哭了?!苯疳槍ξ覀冋f。
我們望著那片紋路清晰的綠葉,它上面的最初的那種油亮的光澤正在收斂,消逝。姑媽似乎已忘記了啼哭。眼前的情形使我們感到多少有些不寒而栗。初夏時節(jié),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在生長發(fā)育,由淺綠向深綠慢慢過渡,從含苞卷曲延伸為最后的舒展,這種時候,它怎么會從生機勃勃的枝條上墜落下來呢?不偏不倚地落到大表姐安詳?shù)哪樕虾拓S滿的乳房上……是的,不能想象那是幾片富有知覺,飽含風情,漁于女色的樹葉。不可思議的事情。
父親繞著那棵美麗的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辦法來安慰自己的苦命的姐姐。他什么都沒有想好,甚至不敢理直氣壯地抬起頭來。距此一個多月以前,我們從城里趕來,為姑父王佐奔喪,如今又是大表姐的喪事。那一次,我與大表姐聊了很久,也是在園中的一棵樹下,大表姐穿著白色的孝服,不斷地安慰別人……等待出殯的亡靈停放在一片小樹林里。
“舅舅,你坐呀?!苯疳槾┲讻鲂?,追著他的背后說道。
“我不坐。我不想坐?!备赣H說。他站在那棵樹下,遠遠地打量著他的姐姐,又抬頭向樹上仰望。金針站在他的后面。那棵樹在園子里并不算太高,一樹碧色。
“你倒是給姑媽拿個主意呀?!蔽覍λf?!八涯憬衼聿皇亲屇銇矶燃俚??!?/p>
“別這樣說你爸爸?!惫脣寣ξ艺f。
他終于遲遲疑疑地從濃蔭下走出來了。我看見他的臉上罩著一層水濛濛的霧氣,模糊,飄忽。他站在那里,一副大病初愈后的光景。這么半天以來,他還是什么主意都沒有。他不像民間里那些能夠主宰沉浮的娘舅。傳說中的那些聞訊而來的娘舅都是一些說一不二的人,手段如鐵,雷厲風行,強勁的聲音響徹民間。
“忠儒。”姑媽叫著他的名字。
“那么你呢?”父親對我說道?!澳愎庹f我。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為為什么就不能安慰安慰你姑媽?你光說我?!?/p>
他們姐弟倆站在一起,蒼翠的藤蘿垂掛在他們的身后。也不一定非要討個什么主意,人已經(jīng)死了,有多少主意又能如何。我就是想讓你們來。姑媽說。你們來了,我就安心了,有著落了,就不那么怕了。這個園子好像不能再住人了。父親的一只手擺了幾下后忽然變成一只拳頭,輕輕地捶打著自己的腰。剛才他在那棵樹下站了很久,似乎受到了寒濕的侵襲。他告訴自己的姐姐,他渾身的骨頭都是涼的。
大約半年之后,有一天早晨,二表姐起床以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行走了。二表姐在穿衣服的時候聽到外面正在下雨,雨水打在寬大的梧桐葉上,濺起陣陣沉悶的回聲。她聽見水道里傳來嘩嘩的流水聲。那時候她還沒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什么異常之處。她想,這么大的雨,似乎整整下了一夜,雨水一定將那窄窄的水道漲滿了。她掀開帳幔,兩條腿首先著地以后,她忽然吃了一驚。她感到自己踩空了,腳下什么都沒有。睡榻與地面之間的距離不過二尺左右,可她的兩只腳就是落不到實處。“地沒有了?!睒前宸路鹪谒焖臅r候被人暗中抽掉了。二表姐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條腿不管用了,她蜷伏在床前,聽著外面的雨聲。她開始意識到,沒有別人的幫助,她自己已再不可能走到窗前了,她的下半身死了……不久以后,恐懼的哭聲和絕望的呼喊驚動了早起的人們。
誰從外面走進來,都會首先看到她的那扇高高在上的窗戶,開在園中的最高處,顯露在樹梢之上。窗戶上有一對工整的菱花。園中大量的花木擋住了來自外面的亮光。陰森。冷清。光線不足……也許二表姐的窗戶上并沒有那樣的一對菱花,我已兩年沒有去過那個舊園子了,也許那只不過是我的一種不祥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