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薛隱1(2)

梅雨 作者:呂新


盈滿……窒息……

他的臉埋在我的兩腿之間,我看到我的裙子上有一片地方被洇濕了。他似乎睡著了。我試著把我的手從他的胸前抽出來,他突然抬起頭,臉上泛起點點血色。不久,他的整個臉頰都發(fā)紅了,潮紅,細膩。那種紅色似乎是從他的體內(nèi)一點一點洇出來的。突如其來的慌亂,震驚,意外和不適。他的手放在我的裹著裙子的腿上,他還沒有勇氣將那薄薄的一層撩起來。這個孩子。我在他的嘴唇上輕輕按了一下。

我來到窗前,外面的天井里已積滿了雨水,透明的水泡像密集的帳篷一樣漂浮在水上。雨里有暗香,有我種的花。

他也跟著我來到窗前,他好像連雨都不認識了。這個昏頭昏腦的孩子,又伸手抓住了我的裙裾……他聲音嘶啞,我沒有聽清他在說什么,雨水蓋過了他的聲音。

我看見頭頂上的圓天和墻角里的白傘黑褶的蘑菇在搖晃……我能看見他的頭發(fā),烏黑,柔軟,濕潤,成年的男人哪里會有這樣的頭發(fā)。我向上提提裙子,他抓得已不像剛才那么緊了。天井里那些帳篷一樣的水泡正在逐個破裂,消失,新的一群水泡又在水面上泛起,重新組合成渾圜的球體,四處游動,漂浮。

透明的群體,瞬間的浪漫。

我回過頭,我看到他的臉那么紅,我忽然感到心里松動了一下。他仰起臉看著我,裙子的一角還握在他的手里。我像一匹馬,被他牽著。他開始向桌子那頭走了。這個牧馬的孩子,我向他示意他的手里還抓著我的裙子,他看到了,立即松開自己的手,向桌子那頭走去。我看了一眼被他松開的那一角裙子,上面留下一片褶皺。他不再像牧馬的了。剛才,他就站在桌子的那一端,我坐在這頭,我還沒有開口說話,他突然從桌子上面抓住了我的手,很快,他又挪開身后的椅子,來到我的身邊。

現(xiàn)在,他總算又回到桌子那邊坐下了,身體筆直,端正。他看著我。他的目光如一根令人不安的繩子,牽在我的身上。我一動,他也必然會跟著晃動,跳躍。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雨季要來了……我坐在他的對面,使他安心了許多。這個時候我要是推門離去,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我多少了解他一些。漸漸地,他的目光開始變得溫和起來,濕潤起來,不那么令人不安了。

于是,潮濕和冷清又重新充滿了這個下午。瓷瓶,木椅,閃著陰冷陳舊的幽暈。天井里的墻上自上而下垂懸著濕漉漉的青藤,有風(fēng)的時候,它們會在墻上不停地拂動、飄揚,簌簌作響。小的時候,我以為它們這些精濕的青藤就是傳說中的草莽,日日夜夜,不安分地在陰霉的高墻上動來動去,在凄厲的風(fēng)聲里張牙舞爪。

他臉上的緋紅差不多已經(jīng)褪盡了。紅潤,潮紅,原本就不是他的本色,蒼白才是他最真實最準(zhǔn)確的顏色。

雨水幾乎把一切的聲音都蓋住了。水汪汪的季節(jié),所有的嘈雜都抬不起頭來。到處都在下雨。鵝在雨里隨意走動。

他看著我,似在端詳一幅剛剛完成的人物素描,明暗對比。光線的強弱,使他頗費心思。我不過是一張草圖。

十六七歲的少年,削瘦,孤獨,想入非非。這個時候,誰都可以對他構(gòu)成誘惑,成為他眼里的風(fēng)景,使他隨意彎曲,夸張變形。他說起了光,是光芒,不是光澤。他的陳述令我意想不到。一個啟明星一樣的女人,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他的那份情感是真實的,毛茸茸的,可時至今日,對方一無所知,形同陌路……我不知道那個有著一副端莊容貌的女人是誰,可我想那不是事實,那只不過是他的某種迷亂的夢幻或飄忽的想象,那也許只是一場花影搖曳的雨夜驚夢……

從桌子對面望去,他的兩只手平放在桌面上,在褐色木紋的映襯下,看上去如一雙少女的手,白皙,纖細,沒有血色,指甲泛白。坐了沒多久,他的身體在椅子上開始不安地轉(zhuǎn)動起來,椅子吱吱作響。不久以后,那雙手從桌面上消失了。他側(cè)臉望著我,就像一個人正在街上行走,意外地遇到一個多年以前的熟人,剛想打招呼的時候,才猛然發(fā)現(xiàn)已完全記不起對方的姓名了,灰色的笑容凝結(jié)在臉上,僵硬,黯淡,慢慢變形,消失。

我們仿佛一直坐在雨里。他還想離我再近一些。我們已經(jīng)夠近的了,一棵樹上的兩片樹葉也不像我們這樣近。失血的手,欲望在不斷延伸。勇氣使人與人變得截然不同,興趣區(qū)別著一切。以前,每逢下雨的時候,他就會感到瞌睡,戰(zhàn)栗,渾身發(fā)冷,滿臉倦意,擔(dān)心自己過不了雨季。有時,他又覺得自己像一種渾身涂滿草漿的植物,遍體碧綠,不在乎雨季有多么漫長,閉著眼睛,聽著劫難擦身而過……捧著拜倫的一張照片,他看到了某些共同之處。

“他們都說我長得像他?!彼f。

喬治·戈登·拜倫。

“哦……那當(dāng)然?!庇悬c兒。

我需要重新打量他嗎?目光悒郁,面容蒼白,頭發(fā)稀疏,柔軟,這也許是他最接近那一位勛爵的地方,可那一位……

“他的腿,好像有點兒問題?!?/p>

“有什么問題?不,沒問題?!彼f。“什么問題也沒有。那是一條倍受垂青與愛戴的腿,上流社會的婦女們尤其看重它,珍愛它?!闭f起那條遙遠的腿,他的精神突然變得飽滿起來,身體時而前傾,時而正襟危坐,眼里閃爍著稀有的光澤,看上去如同那種百年不遇的,名貴的金屬。他聽不見外面在下雨。他聽不見。

“只要需要,”他說?!拔译S時可以把自己變成一個跛腿的人。”說完,他挪開椅子站起來,注視著我。

“沒有人會真正喜歡一條跛腿?!蔽覍λf?!罢l也不愿意自己一長一短。她們喜歡它,只是喜歡那跛腿上面的另外一些東西……”

我們坐在午后晦暗的光線里,稀薄的亮色停留在他側(cè)面的那個窗戶上,他的臉看上去一半蒼白,另一半黯淡無神。春天以來,他的血色仍沒有增加多少,我常看見他在細雨中形影孤單的樣子,一張水霧濛濛的臉,仿佛遠在幾個世紀之前。

是的,我在十年前的一個桃花燦爛的上午,他在十年后的一個晚上——一個陰濕的夜晚,天上下著凄清的冷雨,雨里沒有人,只有鵝在輕輕走動。我們之間隔得就這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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