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康牧師的旁邊。還有最值得我們信賴的東西?那要看我們的造化。福氣,機遇,緣分,定數(shù),缺一不可;時間,地點,靈魂,缺一不可。要湊齊這些談何容易。
我和康牧師互致問候。
康牧師停下手里的掃帚,直起腰。臉色清瘦的老人,淡黃的胡須上結(jié)著一層晶亮的水珠。茶葉收購站發(fā)給他的手套破了幾個洞,露出幾處微微發(fā)紅的皮膚。他面含微笑,看著我。他對眼前這個與他一樣習慣于黎明即起的人充滿了好感。對方是他看著長大的。他心里有數(shù)。教區(qū)這邊的那些雞鳴狗盜的年輕人他一個也不喜歡,他們是邪惡的繁殖與延續(xù),一群沒有信仰的豬,尾巴短粗,一身肥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有所失職,未能很好地、及時地將正義與良知均勻地撒在他們中間。而現(xiàn)在,木已成舟,想重新喚回他們談何容易,何況那是一項相當棘手的工作,其難度不亞于起死回生。關(guān)鍵是,他已經(jīng)相當老了。
我望著康牧師鬢邊的稀疏的白發(fā)。他至少有七十多了,臉頰上松弛的皮肉在某種時候會突然抽搐到一起,形成一種……時光的堆集?往事的凝聚與扭曲?我小的時候,正值教堂的鼎盛時期,教區(qū)這邊的居民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那時候的康牧師精力充沛,學識淵博,布道時清晰圓潤的嗓音令人著迷。從某種方面來說,一個口齒不清的牧師不能算是一個稱職的好牧師,表述上的失敗先就輸?shù)袅艘话?,不能夠很好地將那些最重要的?nèi)容傳入人心,多半打了折扣,水土流失,似是而非。而康牧師無疑是一個成功的牧師,不存在那樣的問題。
據(jù)說上帝很滿意他的工作。
就是在那種時候,天國的大門仿佛就在他的清晰的陳述中一層一層地漸漸開啟,吉祥的云彩在每一個向善的人的身邊緩緩繚繞,柔順溫馴的羔羊在他們的膝前徘徊不去,它們一身雪白,溫文爾雅,因而能夠充任神的來使。我跟著母親,母親身體筆直站在教壇下。她讓我多看那些羔羊幾眼。羔羊只是一種雪白的外表,一種活著的事物,重要的是其中的那種精神,那種忍耐。正如一座商店,店面僅僅是一種外表,利潤才是那其中的思想……以后,我每次打教堂附近路過的時候,都會聽到一個經(jīng)過教堂內(nèi)部回音夸大了的溫和慈祥的聲音響在我的耳邊:
“來吧,我的孩子,我主想與你談談。他歡迎你來。”
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一直以為那是基督的聲音。我沒想到基督本人能夠使用漢語,講一口比較流利的,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這真令人吃驚。我把疑問埋在心里,從教堂前的臺階下一溜煙兒跑過。有時候,我會大聲問一句:
“什么時候?”
“任何時候?!?/p>
還是那個經(jīng)過教堂內(nèi)部回音夸張了的聲音,溫和,慈祥,多少有些可怕。他說任何時候。我由此認定基督并非一個忙忙碌碌的人,他的日子是清閑的,他好像一直都在養(yǎng)精蓄銳。
后來我就知道了,代替基督說話的那個人就是康牧師,他知道我是我母親的兒子。他對她充滿了好感。那時候他滿頭黑發(fā),面孔紅潤,渾身上下一塵不染。閩地口音。那時候他的手臂和臉頰上還沒有出現(xiàn)那些可怕的褐色的斑點。那些斑點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先是零星的一個兩個,像一種無意而微不足道的創(chuàng)傷,幾乎不易察覺。后來,那種東西就越來越多了,堅硬,旺盛,層出不窮,密密麻麻,像毛孔里排出來的汗腺一樣順理成章而不可抗拒。再把它們看作無意的創(chuàng)傷,那就有點兒指鹿為馬,欲蓋彌彰了。他自己把它們叫作生活的烙印,這能說得過去,很長一個時期內(nèi)我很能接受這種說法。他對我抱有好感,絕不是因為我不信神,而是因為我不瀆神。瀆神的人是想讓自己也成為一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