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孩子朝前面去了。他們跑得很快,害怕遲到。我落在他們的后面,注視著他們那輕捷的身影。冬天的早晨,他們?nèi)ド蠈W(xué)的時候也在路上這樣跑著,肩上的小皮領(lǐng)子在奔跑的過程中不斷地聳起——落下,棉帽耳子上下扇動著,搖晃著,像古代的烏紗。他們跑遠了。
我漸漸地看不見他們了。街上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多。雜音。他們趕到學(xué)校的速度要比我快得多。輕車熟路,一條直線。胡氏肉店。梁家油坊。一人巷。二仙橋。四喜胡同。王家舊宅。一棵樹搖晃著,樹上的水珠紛紛被震落下來,水珠晶亮,耀眼,像傳說中的搖錢樹。
獨自又走了一陣。穿過幾幢垂掛著紫藤的高屋,眼前是一片正在被臨時居民的住所逐日蠶食的開闊地。人員在增加,開闊地理所當(dāng)然地變得不開闊了,剩下來的是不大的一長溜空地了,只夠三五個人打一場籃球。周圍全是用柴草搭成的四面漏風(fēng)的房子。墻壁用四處撿來的殘磚斷瓦壘起,屋頂上苫著柴草和廢舊的油氈。整座房子,連一根像樣的木頭都看不到。住在這些外表丑陋而粗糙的、臨時性的房子里的,是一些境遇同樣不盡人意的外鄉(xiāng)人。在僅存下來的那一長溜開闊地上,昔日騎兵團遺留下的一片拴馬樁正在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日復(fù)一日地慢慢腐爛。上個星期的某一天,我一個人路過這里的時候,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正在揮舞手中的砍刀,奮力砍伐那些多年以前的木頭樁子。從旁邊的一間簡陋難看的房子里跑出兩個年幼的孩子,一趟一趟地往他們的房子里搬運他們的母親砍下來的那些木頭樁子。兩個小家伙干得十分賣力,互相比賽,臉蛋兒通紅,小腦門上冒著熱氣,像兩只勤勞操持的小老鼠。他們只知道往房子里拖木頭,當(dāng)然不會知道這一帶當(dāng)初的情形。他們用不著了解過去,知道那些事情。一個作風(fēng)放浪的騎兵團駐扎在這里,使得到處都飄揚著一種睡眠和草料的氣息。腹部柔軟的母馬,臀部閃亮,柔滑而高聳,充滿女性般的氣息。這樣的馬,能打仗么?從早到晚,馬匹的咴咴聲此起彼伏……逝去的往事,只與少數(shù)心情閑適,衣食寬裕的人略有瓜葛。一絲紅線,橫穿南北……我站在路旁,看著他們的母親。她握著砍刀的手停了一下,接著又繼續(xù)砍去。這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往日的幾分姿色全部消逝在清瘦與操勞之中,我的注視使她略感不安。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她顯然將我認(rèn)成一位地方官員了。我是什么官員?我具有那類人的某種特征嗎?我只是匆匆路過,偶爾見到此景。我巴不得那些木樁很快變成溫暖明亮的火光,照亮她和她的兩個孩子。她們坐在光里,目光清澈,臉色鮮艷……而眼前,看看她們,母子三人,孤立無援,住在四面漏風(fēng)的房子里,在漫長的陰雨中絞盡腦汁,謀劃著下一頓飯的來源,在想象中勾勒著過冬的棉衣……尺寸,針腳,棉絮紛飛……幸福不會從天降,也不一定真的就能從我們的手中變出來。
是的,情形就是這樣。
……
前面不遠處,一位老人手里驅(qū)動一柄掃帚,正在清掃臺階。康牧師,昔日的神職人員,現(xiàn)在是茶葉收購站的守夜人,中間曾失業(yè)過幾年。念經(jīng)那一套在咱們這一帶已經(jīng)吃不開了。很多年以前,康牧師就聽說過這種論調(diào),那時候他當(dāng)然不會相信??墒呛髞恚诮痰乃『芸炀烷_始了。衰敗出乎他的意料,令他難以置信。一種多年形成的巨大力量竟然像一根透明的絲,一夜之間就斷了,無影無蹤了。他如同做了一個半途而廢的夢,天還沒有亮,他就被驚醒了。事情的開始和結(jié)束都非常簡單。先是,慣常的祈禱突然消失了,該來的人陸續(xù)都不見了,他的眼前突然空曠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開闊使他聯(lián)想到了刻骨銘心的坍塌和荒涼。他迷惑不解是因為他沒有留意事情的起因和過程,而一下子突然看到了廢墟上的結(jié)果——令人瞠目的結(jié)束。驚愕。疑惑。不可思議。他像發(fā)高燒的病人一樣在空蕩蕩的教堂里靜候了幾日,沒有一個人從門外走進來。倒是有幾個莫名其妙的人常在附近一帶出現(xiàn),探頭探腦,神色詭異。幾天后,他終于按捺不住,從教堂里走了出來。他四處打聽,訶問人們怎么了,為什么突然就不去了。那期間,教堂閑置下來了。那座高大巍峨的教堂永遠閑置下來了。他吃驚地看到了另一個更加令他傷心的情景:成群結(jié)隊的白翎鳥正在教堂的那些高大的窗戶上飛進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