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今天是T大研究生春季派遣離校的日子。”
席思永微露訝色,旋又淡淡地笑,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夕陽從西邊投下淡金的光芒,穿過沙沙的樹葉,給他涂上一層淡淡的光。成冰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在這一瞬間如釋重負(fù),也許是因為那澄澈清碧的湖水,剛剛洗去她郁壘于胸的怨氣;也許是因為這柔和淡金的光芒,短暫地拂去她心頭積埋已久的陰霾。
怎可能不怨呢?她有著人人艷羨的家庭,自小到大亦是同齡人的父母拿來教育孩子的范本,然而一夜醒來,她才發(fā)現(xiàn)那長久以來引以為傲的幸福,被證明不過是他人精心營造出的夢幻泡影;她以為自己窩在最舒適柔軟的地方,后來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隨風(fēng)而逝的云朵——那層虛假的幕布如此完美,完美得叫她不敢讓人窺見掩飾下的千瘡百孔。
成冰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天會選擇席思永做這個傾聽者,因為說到底他不過是個陌生人;或者是因為他肯認(rèn)認(rèn)真真地去讀那本《安徒生童話》,即便他曾經(jīng)認(rèn)為那是本兒童讀物?
也許不過因為這一刻,她碰見的是他罷了。
“我爸媽感情不好,我有感覺的,”成冰無奈地笑笑,父母總以為孩子不懂事,其實孩子才是最敏銳的,“我總說服自己是我想錯了,既然他們能瞞我十幾年,為什么不繼續(xù)瞞下去呢?同學(xué)都很羨慕我,每次家長會都有不少同學(xué)的爸媽來請教他們,該怎么樣教育孩子……他們從來不在我面前吵架……”
她想起自己房間里影集便堆了厚厚一摞,從八九歲起每年都會多出一本,現(xiàn)在想來只覺得諷刺?!翱墒侵钡轿胰ツ晟罩?,我才知道原來媽媽從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就開始把家里的房產(chǎn)轉(zhuǎn)到我名下;還有我爸爸公司的股份,家里還有些產(chǎn)業(yè)要等我成年才能過戶,所以媽媽和爸爸冷戰(zhàn)了許多年,也一定要拖到我成年才肯離婚,誰也不肯便宜對方。媽媽很早就開始辦理財產(chǎn)轉(zhuǎn)移的事,具體操作細(xì)節(jié)都征求過季伯伯的意見——季伯伯就是……去年我砸到你的時候……慎言的爸爸。慎言一直知道,卻從來都沒在我面前透過半點口風(fēng)。”
從季慎言那里逼問出真相時,成冰覺得整個世界都坍塌下來,舉案齊眉的父母,青梅竹馬的男友,說到頭一切都是假的,這些人合起伙來為她編織出一個美夢,讓她沉醉于云端,又陡然跌落下來?,F(xiàn)在回頭看看,再怎樣丑陋的事實,也已成定局,她無法改變,無力挽回,固若金湯的城墻在一瞬間土崩瓦解,只余她一人來面對這斷壁殘垣。
父母怕過早離異不利于她的成長,季慎言明明不喜歡她,卻怕她年紀(jì)小經(jīng)不起打擊,也盡力敷衍她——她苦笑道:“如果真的要瞞,為什么不瞞一輩子算了呢?既然做不到,何不一開始就告訴我真相?”抬眼看到席思永欲言又止,她又笑,“你該不會想勸我說,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對夫妻離婚,每天都有很多人失戀吧?”
席思永搖搖頭笑道:“肯花心思去騙你,至少證明你在他們心中,有很重的分量。你沒聽過一句老話嗎,好男人騙女人一輩子,壞男人騙女人一陣子,從這個角度看,你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p>
成冰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這種說法我還真是第一次聽說?!?/p>
如果真是這樣,那父親和季慎言……都算什么?
人和人之間,難道就只一個“騙”字?照席思永的說法,在季慎言心里她的分量也該很重才對,那為什么他又要另外交女朋友?明明兩家人都默認(rèn)他們的關(guān)系的——季慎言的父親和她母親是至交,每回季慎言到家里來吃飯,父親總要故作惋惜:“冰冰越長越大了,將來不知道是誰家的臭小子有這個福氣……”
“你男朋友……”席思永不知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成冰臉上現(xiàn)在浮現(xiàn)的那種神色,曾在過去許多女朋友的臉上見過:憧憬、向往、懵懂和神傷。
活脫脫少女懷春的神態(tài)。
不等席思永繼續(xù)問下去,成冰已猛吸一口氣,瀟灑地?fù)]揮手:“分了,所以那套書你愛看多久看多久好了,反正我看到它們就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其實你說得沒錯,這就是兒童讀物,在他眼里我只配看這樣的兒童讀物!”
“如果魔鏡碎片掉進你的眼里,我也會不遠(yuǎn)萬里去尋你?!膘轫撋线@句話竟像刻在席思永腦海里一般,時時要跳出來敲他兩下。他直覺該反駁她,季慎言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過那套書的,所以才會留下這句話,可是……
可是他選擇了沉默。
“我和他認(rèn)識十八年,看過三十七場電影,去過五次游樂場,寫過一百三十三封信……看,我記得多清楚!”成冰惡狠狠地說,“那又怎么樣呢,人家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認(rèn)識一百八十年看三百七十場電影也沒用!”
這樣宣泄出來,好像吐了口惡氣一般,然而她馬上又覺得喪氣,她的初戀,還未來得及開始,便已匆匆落幕。
真是讓人難堪的事實。
成冰又使勁地揉揉臉,長吐口氣朝席思永笑道:“不就是失戀嗎,沒什么了不起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y,我明天就能找個比他更好的!”
席思永側(cè)過頭斜睨著成冰,她微揚著頭,不經(jīng)意間又露出那副略顯驕矜的淡淡笑容,仿佛整個世界在一瞬間又回到原來的軌道。穿過夕陽灑過來的最后幾縷金光,他似乎看到她腳下又匍匐著蕓蕓眾生,而她高高在上,永遠(yuǎn)維持著自己和臣子們之間的距離——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那種難以言述、不可捉摸的奇妙心理,不喜歡看到她這副擺給朝圣者們看的姿態(tài)。頓了片刻他才驅(qū)散這種不快,指指山坡下笑道:“喏,趕緊為禍蒼生去吧!”
成女王斜掃他一眼,唇角略彎起嘲弄的弧度:“好啊,你呢?”
“我?”
“你剛才說的,好男人騙女人一輩子,壞男人騙女人一陣子,你女朋友剛剛生氣了,你準(zhǔn)備去哄多久呀?”
席思永默然不語,雙手貼著褲縫,慢慢地往下踱去,走了幾步他才漫不經(jīng)心道:“我這個人比較懶?!?/p>
他向來就是這樣,懶得花心思去追女生,有人肯主動的他也不反對,反正人人都知道他是副什么德行,事先擺明車馬,事后誰也責(zé)怪不到他頭上來。
熱戀中的人們總喜歡天長地久??菔癄€的誓言,他沒有這種興趣,滄海都能變成桑田,“永遠(yuǎn)”這種字眼,就該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
偶爾席思永也懷疑,會不會是因為那個讓他心甘情愿騙一輩子的人,還沒有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