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日日有美麗的百合花送到我桌前，我晚上和同事成群結(jié)隊(duì)地去宵夜。分手后，九信來找我的次數(shù)反而更多，我仿佛是真的很不寂寞。

一次，九信問我：“我已說服了我的父母，他們的意見不再會是我們的障礙了。葉倩，你還愿意回來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在我和父母之間左右為難，直到我離開他，他才有勇氣為我爭取。如果一個月前，他對我說這話，我會非常高興，而此刻，不知為什么，我猶豫了很久很久，終于搖了搖頭。

九信沒有逼我，只是指著那一束百合花問我：“為了他?”

我搖頭，“我不知道是誰送的?！?/p>

我的確不知道，可是我有直覺。

一次，我為公事去找陳，他正在開會，秘書將我引進(jìn)他的辦公室。我一下子愣住了，他的桌上，也有著星星般的一束百合。我把臉埋在花束里，良久良久，身后門一響，我觸電一般彈開。那一晚他送我回家，路上那輛舊車拋了錨，夜色漸黑，我們坐在車內(nèi)狹小的空間里，呼吸著對方呼吸的空氣，我莫名地想要躲開他，卻又不能。

我問他：“你的車這么舊了，為什么不換新的。”

他沉默了很久，聲音里微微地帶點(diǎn)喟嘆，“人到中年，要換任何一件東西，即使只是一輛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p>

只是這樣的一句話，可是，好像我全懂。我們好歹攔了的士，到我家的時候，天已全黑，九信在樓下等我，他問：“是上次送你回來的那個人嗎?”

我說：“是?！?/p>

“他已婚?”

我說：“是，但是優(yōu)秀。”

他冷笑。我突然急怒攻心，一掌揮了過去，九信頓時愣住了。

然而他的笑給了我很大的觸動，在一夜無眠之后，我決定利用假期出去旅游來避開陳。在異地的汽車上，我昏昏欲睡，有人輕輕碰我，“小姐，東西掉了?！笨刹徽顷悾哪樕嫌幸荒B皮的笑意。那幾日一直下著細(xì)細(xì)的雨，然而我們是快樂的，在萬家燈火的夜市吃小吃，坐長途車去僻遠(yuǎn)的鄉(xiāng)村買真正鄉(xiāng)土的斗笠，穿過大街小巷去找電影里的那種紅燈籠。他為我撐著傘，手背上的皮膚微微地松弛，卻使我莫名地感覺到一種風(fēng)雨同舟的情愫。

傍晚，是在洛陽橋，風(fēng)好大，行人漸漸稀少，在夜色里陰沉沉的黑橋上，只剩了我們兩個人。我的蝴蝶發(fā)夾忽地脫落了，被風(fēng)一帶，向河里翻飛而去，我們同時伸手去抓，沒有抓到，他手中的傘也飛了出去。大顆大顆的雨霎時撲來，他輕呼了一聲，一時不知所措，竟緊緊地將我擁入懷中。世界驟然縮小到只剩了他的心跳，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終于承認(rèn)我是愛他的，愛他這一刻的真情流露，愛他理智下還依然保留著的一點(diǎn)點(diǎn)天真。

我沒有辦法瞞著九信。他因此問我：“你真的不愿意回到我身邊?你真的不是因?yàn)槲以?jīng)的懦弱而懲罰我，也不是因?yàn)榧拍鸥谝黄?”我對他總是坦白的，“九信，你不明白，自從認(rèn)識了他，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除了他以外，對我來說，都沒有區(qū)別?！彼季貌趴嘈Γ翱墒侨~倩，我會等的，除非那男人肯離婚娶你，否則，我總會等到你對這種身份厭倦的時候?！辈恢獮槭裁?，我不寒而栗，那一天，真的會來嗎?

陳的日方總裁來查賬，我作為銀行的代表出席。見我進(jìn)去，陳顯然是出乎意料，卻只裝得不動聲色，反倒是他的副手招呼我。這樣的欲蓋彌彰，竟然會是陳，我有一點(diǎn)沒有想到。

日本老板御駕來臨，陳頓時起立，深深鞠躬。此時，陽光正從窗口一格格投射進(jìn)來，照在他的身上。那是我第一次在自然的光線下見到他，他鬢邊的灰發(fā)，他臉上恭敬的笑容，他微微凸出的小腹，我忽然地覺得陌生，仿佛從來不曾與他相識。為了一張支票，我與那位總裁起了爭執(zhí)。陳怕我得罪他的老板，頻頻對我使眼色，我無比厭惡。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原來的那些氣質(zhì)，不過是夜色中的假象，而在此時的陽光下，他也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中年男人：在上司面前卑躬屈膝，在妻子面前虛與委蛇，也會有怦然心動的時候，可是，不肯付出一切去換。

作嘔的感覺縈繞不去，我不得已去了洗手間。俯在馬桶上狂吐，猛一抬頭，看見自己的臉蒼白如落花，我驀地一驚，難道是，一切還沒有完？

手術(shù)是九信幫我聯(lián)系的，手術(shù)的當(dāng)時，我一直很鎮(zhèn)靜。但我走出醫(yī)院的大門，世界乍然變黑，我倒了下去。

我醒在九信的小屋里，我握著他的手不放。他隔被摟住我，緊緊地。我終于輕輕地問：“九信，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過了很久很久，我以為他不肯回答我，然而他只是淡淡地展顏一笑，“你記不記得你說過，除了他以外，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對我，也是如此，除了你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的?！?/p>

忽然一滴滾燙的淚打在我的手背上，我緊緊地抱住他，剎那間覺得他才是我生命中生死與共的人，我說：“我們結(jié)婚吧?！?/p>

當(dāng)我們度完蜜月，母親忽然說，我原來的臥室里還有一束多少天前不知道誰送來的百合。我趕回去收拾，不料輕輕一碰，頃刻間所有的花瓣都凋落下來，像雨，也許是淚。我并沒有哭，只是那一剎那，我分明知道，我的百合歲月過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