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你，我才覺得人生依然是有盼望的；因為有你，我才相信再多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也因為有你，我才知道任何艱深的隱忍都是有意義的。

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你的父親。他雖然不在我們的身邊，但你會知道我們一直在他心里，就像他也一直在我們的心里一樣。

我要守著你慢慢長大，教你走路、說話、識字、練劍。摔倒了我抱你起來，難過了我引你開懷。我要看著你從小小的嬰孩長成英挺的少年，看你日后武功蓋世，像你父親一樣江湖揚(yáng)名。

雖然你的父親和你永遠(yuǎn)不能相認(rèn)，但他也會知道，并且，以你為榮。

然后，我還要看著你娶妻生子，幸福美滿地生活下去……

我只想做一個尋常的世間女子，偏偏越是簡單的愿望越是難以順?biāo)臁?/p>

八

很多年后，我有了一個綽號叫作“無惡不作”。在四大惡人的排名之中，僅次于“惡貫滿盈”段延慶。

老大性情陰騖、喜怒無常，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江湖上的人們說起我們都切齒痛恨。但是有誰知道，他的過去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要拿回的大理帝位，原本就屬于他，只是有人鳩占鵲巢。

我跟著他這么多年，就是因為同病相憐。他與我的遭遇何其相似，我們心里的憤懣與怨恨，都來自于這些切膚之痛的經(jīng)歷。旁人冷眼，根本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往事一別二十四年。

少室山依舊松柏蒼翠、長空明澈。流經(jīng)紫云洞的山溪依舊清亮透澈、入口甘香。但四處都是長草萋萋、荊棘遍布，哪里還有明亮搖曳的燭光，溫暖濕潤的眼淚？泉水清晰地倒影出那個長發(fā)青衫的女子，她的容貌因為傷疤凸現(xiàn)冷漠，她的雙鬢因為年歲已然泛白。

然后我看見了他。那個夜夜刻骨相思的男人，他近在咫尺卻無法相擁。我想起了我們的兒子，他會呵呵地笑卻不會說話，每晚都會吮著手指入睡。我也想到了自己，這么多年牢牢抓在手里不肯放的，始終是別人的。

九

我抱著兒子喜極而泣的時候，看見站在寺門前的他也有難以抑制的動容。

他的隱忍勝我百倍。我只需要隱忍對他的愛，其他的情緒都可以任意表露。恨就恨得明目張膽，喜就喜得涕淚俱下，還能不顧一切與兒子骨肉相認(rèn)。

我把兒子緊緊地抱在懷里，看見他在對我緩緩點頭。他是知道的，這個深長的擁抱，一半是為我自己，一半是在代替他。兒子懵懂不知，他的父親雖然一直近在身邊，卻為他牽腸掛肚了二十四年。如今見他平安無事，卻又不能執(zhí)手相認(rèn)。

他只能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們。

對我來說，仇人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要此生還能見到兒子，已足以消解我心里的積怨。只是我沒有想到，我自己其實也是這江湖恩怨的無辜牽連。若然一個人心里的積怨得不到釋放，沉深之后，便成劇毒。

其實從踏進(jìn)江湖的第一天，我就知道：這個江湖是廣闊的，但容不下兩個不問世俗相戀的男女；這個江湖還是無私的，但又有誰不曾固執(zhí)于自己的仇恨而罔顧他人？

比如我，比如蕭遠(yuǎn)山。

于是我二十四年的隱忍亦成枉然。

十

雁門關(guān)外錯誤慘烈的一役，糾纏其中的人都是無辜的犧牲。蕭遠(yuǎn)山，這個處心積慮搶走我兒子的人，這個我曾經(jīng)切齒痛恨的仇人，也不過是一個痛失妻兒、傷心至極的男人。我看著他突然心酸，他和我一樣，有著同樣陰郁的眼神和蒼涼的內(nèi)心。多劫的命運造就了并不少于對方的傷痛，卻仍然還要我們彼此為難。

我跪在蕭遠(yuǎn)山的面前，我苦苦地哀求他。我說過，那些罪，一旦我背負(fù)下了一半，就可以背負(fù)下所有。

那一天少室山上吹著無比蒼勁的烈風(fēng)，玄慈終是開口。

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相認(rèn)，什么世俗流言、清規(guī)戒律都無法阻止。他看我的眼神還是一如當(dāng)年的疼惜，就好像我的記憶始終鮮明無悔。

他看著我微笑，他眼里的深情讓我相信自己仍是當(dāng)年的那個溫柔女子，讓他甘心墮入滔滔紅塵的女子，讓他始終心有掛礙的女子。這一剎那，天地都成虛無，身邊的人來去如風(fēng)。實在的，只有雙手相握的我們。

他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是在對我坦陳辜負(fù)。但他應(yīng)該知道，在我心里，對他從來只有溫柔，沒有埋怨。

然后他站起身來，坦然地面對眾人，承受了那二百下法杖之責(zé)。

十一

我握著他的手，像當(dāng)年他握著我那般用力。我聽見了他欣慰的聲音，他說，我們的孩子，他的眼睛很像你。

那是他最后的微笑，如同耀破了萬里河山、明亮溫暖的陽光，灑在我久已荒蕪的心上。這溫暖，足以抵消我為此經(jīng)受過的一切痛苦。所有的惡業(yè)苦果，無論是否清贖，我都甘愿一力承擔(dān)。

因為在我心里，沒有什么能夠重得過他。

我拔出了腰間的匕首，這世上最深的感情，不是同生，而是同死。能在世俗的面前勇敢地承認(rèn)彼此，之前之后，都再不會有遺憾。

人生于世，有欲有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也許，于他于我，這都已是最好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