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發(fā)音很夸張，還學著洋人的樣子比劃著手勢。大野臉上一片茫然，顯然沒有聽懂，我放慢速度又說了一遍，他還是不懂，于是我用日文說了一遍，口氣很強硬，大野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

這一晚上，空氣異常沉重，大野陰沉著臉埋頭干活兒，我們倆互相之間誰也沒說一句話。

出了氣以后，我又后悔起來。對自己在這家酒吧的地位，我是深有自知之明的，何苦非要去爭這口氣？第二天晚上到了班上，正當我琢磨怎樣同他打破僵局，恢復友好關(guān)系時，大野卻主動向我道歉，上來就是一個大鞠躬，帶著滿臉的誠意：“李桑，昨天讓你生氣了，真是對不起了！請你千萬別介意?！?/p>

我還有什么好生氣的呢，如此順利地解決了糾紛，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然而，在與大野握手言和的同時，我又有點兒瞧不上他。日本人似乎天生缺少平等的觀念，不是你壓迫我，就是我壓迫你，而且總是欺軟怕硬。

從此大野對我敬重如初。

同別的日本男人一樣，大野喜歡談?wù)撆?，一談起女人，臉上就放光?/p>

酒吧小姐們個個身材標致，鮮嫩透亮，談吐甜美，大野隔著吧臺調(diào)酒時，一雙發(fā)亮的眼睛總不忘記在她們身上掃來掃去。

“李桑，你最喜歡哪一個？”有一次他問我。于是我們倆發(fā)生一番爭執(zhí)。大野最迷風騷粗俗、皮膚黝黑的阿曾小姐，我呢，偏偏欣賞文靜秀氣、笑渦迷人的加代小姐。經(jīng)過一番苦口婆心的開導，大野最后聽從了我，逐漸移情于加代小姐。

只在一件事，大野始終不肯聽從我。

“女人最迷人的部位是哪里？”他問。

“胸脯?！蔽掖?。

“不對，應當是屁股！”

原以為大野這樣的帥哥一定有女朋友，他長得有點像電影明星高倉健，那身結(jié)實隆起、古銅色的肌肉，極具陽剛之美。然而事情并不是這樣。不知為什么，酒吧里的姑娘們對他并不太感興趣，除了阿曾小姐。也許因為大野學歷太低。如今東京姑娘的擇偶標準有三高，第一就是高學歷，有了高學歷，才能找到高收入的工作，才有高的社會地位。更何況這些小姐除了阿曾都是正牌大學生，就學于東京各女子大學，雖然在這里當招待，都是暫時的，將來要擇高枝筑窩。也許要怪大野太小氣，花起錢來一點兒不像高倉健，每月領(lǐng)了薪水直奔銀行自動存款機，有時中午干脆不吃飯，熬到晚上到了班上兩頓并作一頓吃，飯量之大，令人目瞪口呆。

對于自己給大野的誤導，我一直很內(nèi)疚?，F(xiàn)在想起來，大野同阿曾才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阿曾是一家美容專門學校的學生，淺薄虛榮，在諸小姐中最缺乏教養(yǎng)，對我也頗不友好，時常擺出一副頤指氣使的派頭，令我十分反感。然而恰是在這位小姐面前，大野顯得輕松自如，全不像在別的小姐面前時那樣一本正經(jīng)。倆人你一言，我一語，配合默契，大野可以隨便摸一下阿曾小姐的頭，阿曾可以輕昵地抓一把大野雄厚的肩膀，十分自然。奇怪的是，大野又看不起阿曾，經(jīng)常以輕蔑的口氣談?wù)撍?，不是說她土氣，就是嫌她輕浮。這或許是受了我的影響，因為我一直貶低阿曾，褒獎加代，把大野搞得稀里糊涂。

分析起來，我對大野的誤導中包含復雜的心理，其中隱藏著一個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窮留學生，在無邊的寂寞中對一種可望不可及愛情的向往。在我的眼里，“蒙娜麗莎”酒吧美人中，就數(shù)加代小姐最可人意，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對我最有善意，不像別的小姐那樣矜持，還因為她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風韻和溫柔氣質(zhì)，能使人心靈得到撫慰。后來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是在憑借自己的想象，任意美化加代小姐，塑造著假想的意中人，給陰暗的日子增加一抹光彩。在大野面前，我對加代的贊美不遺余力，把天下女子所有的優(yōu)點都加到她一個人身上，簡直到了神經(jīng)質(zhì)的地步。大野被這碗迷魂湯灌得迷迷糊糊，每喝一回，對阿曾小姐的熱情便減去一分，對加代小姐的迷戀又增加一層。終于，在我的煽動下，大野墜入了單相思的情網(wǎng)。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事情有點兒不妙，大野原來不是那種輕浮之輩，他是認真的！可是，加代小姐會接受大野那樣的酒吧打工仔嗎？她同大野，明擺著不是屬于同一個社會階層。對于大野的頻獻殷勤，加代小姐只是報以甜甜的微笑和周全的禮貌，顯然像她這樣的美人，早已習慣了男士的恭維和幫助。可惜，這時的大野已經(jīng)被我引入感情的迷津，徹底失去了辨別能力。直到有一天，大野籌劃已久的約會遭到加代小姐婉言謝絕時，才如大夢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