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瞞，不一定就是欺騙，而是因?yàn)樘珢蹖Ψ剑惶拱?，也不一定是坦誠，有時候恰恰是冷漠。八塊錢與三十六塊錢之間，相差不僅僅是二十八塊，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愛。讓母親吃一頓麥當(dāng)勞，是女兒的心愿；隱瞞，是女兒愛的方式。每天，又有多少這種愛在上演？

9．那一年，那一天

親情是飯桌前的晏晏談笑，是柴米油鹽間的瑣碎細(xì)膩；是滿懷愛意的一個眼神，是求全責(zé)備的一聲抱怨；是離別后輾轉(zhuǎn)低回的牽掛，是重逢時相對無語的瞬間。

國慶回家，奶奶竟大不如前：身子弓得像只蝦，白發(fā)脫得所剩無幾，古銅色的手像兩支干枯的木柴，不停地咳嗽，吃一頓飯要很長時間，因?yàn)榭倳粏堋０职值吐晣@息：“你奶奶活一天是一天了。”我兩眼泛紅，知道奶奶大去之時已不遠(yuǎn)。

那一年我六歲，調(diào)皮搗蛋。一天中午不知又闖了什么禍，也許是讓大人非常生氣的事，一向慈祥的奶奶拿起了門背后的棍子，我兔子似的竄出了家門。

我沿著村道一直跑，奶奶在后面緊追不舍，一路上只聽見風(fēng)從我耳邊呼呼閃過。不一會兒我已經(jīng)跑到村邊，過了前面的那座小橋就是田野了。這時奶奶也快趕到了，她一邊跑一邊說要打斷我的腿。她手中的棍子使我更加堅決地沖過小橋，跑進(jìn)了田野中。后面的奶奶有些著急了，因?yàn)樘镆俺鋈ゾ褪枪?，隱約可見公路上的汽車來回穿梭。她怕我跑出公路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奶奶大聲喊著我的名字，命令我快點(diǎn)回頭。而我并不理會，繼續(xù)飛快向前奔跑。奶奶慌慌張張地追隨在后面。

眼看就要出到公路了，這時我卻向右一拐，朝小松林跑去。后面的呼喊聲立刻變得歇斯底里，顯然奶奶已經(jīng)非?；艔埩恕Ｒ?yàn)樾∷闪趾竺嬗袀€小山坡，是村里埋葬死人的地方，那時已是黃昏，村上一直流傳黃昏的山坡在鬧鬼。在奶奶看來，我去小山坡遠(yuǎn)比到公路上更危險。她用近似哀求的聲音大聲呼喚著我。我光著腳啪啪地沖進(jìn)松林，毫不猶豫地跑上了小山坡，在一塊小空地上停了下來，回頭勇敢地等著奶奶。

過了一會兒，奶奶氣喘吁吁地跑來了，手里還捏著那根棍子，零亂的頭發(fā)浸著汗水粘在額角。奶奶在離我兩步遠(yuǎn)的地方站住了，喘著粗氣看著我。我不看她，眼睛偷偷瞄向前面不遠(yuǎn)處，那里有個小土坡。土坡上稀稀疏疏長了一些小黃花。奶奶順著我的眼光望過去，也沉默了。小土坡里躺著去年秋天還帶我來這里放牛的爺爺。一陣輕風(fēng)吹過，松林發(fā)出呼呼的響聲，土坡上的小黃花顫巍巍隨風(fēng)擺動。我們祖孫倆就這樣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誰也沒有說話。夜幕一點(diǎn)點(diǎn)吞噬著大地，晚風(fēng)加大了，四周只能聽見風(fēng)吹松林的呼嘯聲，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就在這個時候奶奶開口了，她看著我說：“跑來這里向你爺爺告狀嗎？像你這么不聽話你爺爺也不會護(hù)著你的……”短短的一句話奶奶竟哽咽了，淚水爬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我被奶奶的眼淚嚇壞了，“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我的哭聲在整個陰森的松林中顯得空曠刺耳。奶奶很快擦干眼淚走過來，牽著我的手說：“不要哭了，告訴爺爺以后要聽話了?；丶野伞！蔽覐暮韲道镟帕艘宦暎Ｖ沽丝蘼?，卻仍然抽噎不已。

夕陽西下，赤腳的奶奶牽著赤腳的我在晚風(fēng)中回家。晚歸的人們趕牛的趕牛，擔(dān)菜的擔(dān)菜，不遠(yuǎn)處飄來誰家燒飯的香氣，我不禁加快了腳步。

“這么晚了祖孫倆去哪了？”一路上大伙都這樣問道。

“沒什么，四處走走。”奶奶笑著回應(yīng)人家。

當(dāng)天晚上，奶奶不但沒向媽媽“揭發(fā)”我，還在我的木碗底下放了一枚荷包蛋……

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在今天之前我從未對誰說起過這件事，在我心里它是我和奶奶之間的一個秘密。已是耄耋之年的奶奶顯然也不曾向人提起過，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也許她很早就忘卻了。

春節(jié)回家，我和奶奶圍著火爐相依而坐。她不時用手帕擦拭著左眼，奶奶的左眼白內(nèi)障摘除了眼球，經(jīng)常會往外溢出眼淚。

“那天你為啥會跑去爺爺那兒？”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

我有兩秒鐘的呆愣，繼而馬上明白過來，內(nèi)心一陣巨大的悸動！只覺得喉嚨收緊，淚水奪眶而出——奶奶，我的奶奶！她還記得那件事，她一直都沒有忘記過！在奶奶心里，那只是發(fā)生在“那天”的一件事，如此熟悉，觸手可及?？梢韵胂筮@二十年來奶奶是多么頻繁地回憶起它。我激動得不能自己，無法說話。然而奶奶不等我回答，自顧自地說：“你不聽話，你爺爺也不會護(hù)著你的?！闭f完用干枯的右眼看著我，孩子似的執(zhí)著地問：“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我淚水滂沱，只能不停地點(diǎn)著頭。

我們之所以說媽媽永遠(yuǎn)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因?yàn)樗诿鎸号臅r候從來都會傾其所有。即使是做足了一切，他們還是會感覺自己做得不夠周全，不夠詳盡，而為人兒女，我們是否也應(yīng)該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感情不是“親愛的”，也不是“我愛你”，而是“在一起”。

10．一小袋子的愛

最真摯的愛是把整個世界都給了你，卻還是覺得微不足道；最深沉的情愫是把生命都愿意給你，卻還是覺得無以為報。

七號病房是專門為中型貧血患者輸血的地方，我每天給他們打針配藥。

沿海地區(qū)是“地中海型貧血”的多發(fā)區(qū)，潮州平均每21人中會有一個患者。地中海貧血分成輕型、中型和重型。輕型者沒有任何的癥狀，不需要治療；中型者需要定期輸血治療控制病情；而重型的話就叫富貴病了，存活率少之甚少。

那天來了一個女孩，安排在臨窗的七號床，她的檢查結(jié)果很不樂觀?！澳闵洗屋斞鞘裁磿r候？”我問她，女孩偏著頭努力在回憶。倒是旁邊一個十歲模樣的男孩開口了：“我姐姐是我過生日的時候輸血的。媽媽走了就沒來過了?！毙∧泻⒑芟耵斞腹P下的少年閏土：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我問他：“你是什么時候過的生日？”他想都沒想馬上說：“八歲！”“你今年幾歲了？”“十歲！”男孩對答如流。顯然女孩超過了定期輸血的期限，我把情況匯報給醫(yī)生，醫(yī)生開了三袋血的處方。女孩預(yù)付了兩袋血的錢。

女孩大約二十歲，只有弟弟單獨(dú)陪床。中午我在辦公室寫護(hù)士當(dāng)班表，小男孩趴在門邊窺視我。我喊他進(jìn)來，遞給他一顆話梅：“你叫什么？”

“林少恭。”他把話梅含在嘴里，含糊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