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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口罩的戴法夠港的呀?!闭l見桃兒誰都這么說。其實,桃兒只是還有點兒咳嗽,就戴了一個口罩,她嫌摘上摘下的麻煩,順手把口罩掖領(lǐng)口里頭,白帶卻還掛在脖子上,單位里的人大概覺得這個做派很洋氣,所以才招眼,好多人想跟著學(xué)。
熗鍋也注意到了,問她:“你這是今年才時興的吧?以前還沒人這么戴口罩?!?/p>
熗鍋簡直是自找沒味兒,偏往桃兒的槍口上撞,桃兒成心撣也不撣他,徑直奔前走,熗鍋追她后邊說:“你鬧耳朵底子了,我跟你說話,你怎么不言聲兒?”
“噢,是你呀。”桃兒裝著才瞅見他。
“打我從石家莊回來,咱倆就沒正經(jīng)地坐下來說道說道,你總不給我個機會?!睙湾佌f。
“我時下身體不大好,老犯時令病?!碧覂赫f。
“我聽說了。”
聽說了,不看看我去?桃兒心話說。她嘴上卻滿不在乎地說:“嗨,也沒什么大毛病,都是小小不嚴(yán)的,就是身體弱,歇兩天就好?!?/p>
“我光知道你病了,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急得起了一嘴的燎泡,你看,你看看。”熗鍋豁拉著嘴,叫她瞧。
“要是真急,你不會瞅瞅我去,又不是不認(rèn)識我們家門?!?/p>
“你忘了,你不是說過——沒你發(fā)話,我要擅自去你家,你就把我趕出來……”熗鍋說。
桃兒歪著個脖子想了想,似乎確實說過這話,只是不記得什么時候說的了,要這么說:她還冤枉人家熗鍋了,桃兒不禁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斜楞著眼兒說,“我沒說過這話,你瞎編的?!睙湾佭€鑿死鉚子。“你明明說了。”桃兒說:“我現(xiàn)在沒工夫跟你嚼扯,下班以后你等我,咱們再說?!睙湾佂纯斓攸c點頭。“行。”桃兒待他走出去老遠,又追上去找補一句:“中午吃飯你就別等我了?!敝形缢蛩愀騽P一起吃飯,她媽讓她給向凱捎來了熬帶魚?!昂贸?,你媽的手藝真不錯?!毕騽P才吃了一口,就連聲稱贊?!澳蔷投喑詢蓧K兒?!碧覂河纸o他夾了兩塊兒,還幫他摘了刺兒。但是,桃兒很快就發(fā)現(xiàn),向凱心不在肝上,不是跟這個打招呼,就是沖那個使眼色,恨不得叫全廠所有的人都看見桃兒怎么給他夾魚,怎么給他摘刺兒,他覺著露臉。老半天,他才回過頭來問桃兒:“你怎么不動筷子呀?”桃兒虛乎一句:“我不愛吃魚,腥氣咕耐的?!毕騽P居然也信,這個人腦子一根筋,嘁里喀喳,他一個人把所有的魚都干掉了,連根刺兒都沒給桃兒剩,桃兒實在壓不住火了,騰地站起來,說去刷飯盒,就再也沒回食堂,坐在自己的辦公桌跟前,生悶氣:沒見過這么不顧人的人,光會吃獨食,人家熗鍋就不這樣,凡事都是濟著我。她越尋思就越覺得向凱長了個煙袋鍋子的腦袋,對他的那點子好印象一掃而光。向凱卻還傻不錯呢,帶魚吃美了,忘了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出來進去哼唧著,路過桃兒的辦公室,還敲敲窗戶,沖桃兒吊眼犄角兒,桃兒氣哼哼地假裝沒瞅見他。下班,向凱要跟她一道走,桃兒說有事兒,向凱央給她半天,她也沒松口。好在向凱這人眼皮子淺,看不出個眉眼高低來,真以為桃兒脫不開身,就沒再勉強。桃兒在辦公室磨蹭了一會兒,又往臉上擦了點凡士林,才蔫溜兒出來。
熗鍋在等著她,倆人拉開檔子,一前一后朝海光寺那邊走。熗鍋告訴她,海光寺那邊到晚上有個攤子,賣羊蝎子,味正,很多人閑得難受,就提溜著一瓶酒,到那去。擺攤兒的是老兩口子,跟誰都爺們兒禮道的,所以很有人緣,回頭客特多。桃兒早就想去,她覺得這是個野趣兒,當(dāng)一把夜游子,挺好玩。攤子就設(shè)在便道邊上,兩張桌,幾個條凳兒,人們都不使筷子,直接下手一把抓,弄得兩手黏糊糊的,桃兒想擦擦,又舍不得用兜里的手絹,那是新買的,繡著孔雀開屏。熗鍋把套袖摘下來,遞她,桃兒猶豫了一下還是擦了?!澳惆诌@一程子還好吧?”桃兒問熗鍋?!斑€好還好?!睙湾佌f。他心里話:好個屁,甭管他爸怎么表現(xiàn),天天下到生產(chǎn)第一線去摸爬滾打,一個心眼地想干出個樣兒看看,可就是不落好,干出成績來,你是應(yīng)該的,有一點兒閃失,一大堆屎盆子就都扣你腦袋上——誰叫你犯過錯誤呢。他爸一灰心,又端起酒瓶子,躲陰山背后灌貓尿,家里一攤子就都得熗鍋應(yīng)當(dāng)責(zé)份地?fù)?dān)起來……熗鍋不想把這些告訴桃兒,怕桃兒看不起他。其實,他不說,桃兒也從他一臉油煙子的表情中看出,他有事情瞞她,他是個能擔(dān)沉重的人。桃兒很想把他的頭抱在懷里,撫摸著他,給他一點兒慰藉,可是現(xiàn)在不行,這里這么老些人,都臉兒對臉兒坐著,大眼兒瞪著小眼兒,她只能從桌下偷腳踩踩熗鍋,熗鍋瞅她的時候,她又把視線挪開,假裝不是她踩的。
熗鍋不吃虧,也踩她一腳,她再還以顏色,你來我往,臉上卻都不掛相。賣羊蝎子的老爺子問他們:“是不是你們覺得不夠咸淡?”他們倆趕緊說:“正好,不咸不淡?!崩蠣斪诱f:“既是正好,你們的羊蝎子怎么不見下?”倆人做了個鬼臉兒,都笑了。來這攤子的???,大都是蹬三輪兒、拉板兒車的粗人,他們說:“老爺子,別怪他們,忙著搞對象的主顧,甭說吃你的羊蝎子,就是在燕春樓叫上一桌子,也未必能吃出味兒來,因為心思不在那!”本來這話是打圓場的,倒把桃兒他們倆說臊了,咂兒咂兒滋味,就掖給老爺子幾毛錢,趕緊走人了。倆人簡直就是連跑帶顛地離開的那里,怕那些大老粗再說出什么叫他們更難堪的話來,牙磣。桃兒跑在最前面,還不時地回過頭來招呼他,“快呀:拍花的在你背后追上來了。”她笑的時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熗鍋想,她早起刷牙指定不是用便宜的牙粉,而是用牙膏。見他在她后邊磨蹭,她又跑回來,拉起他的手,再跑,熗鍋說:“別跑了,大晚上的,回來人家以為咱是偷煤球的了。”
“現(xiàn)在,家家都把煤球鎖起來,哪兒那么容易偷啊,你跑不動就說跑不動的?!碧覂汗室鈹D對他。
“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反正咱們運動會上賽跑得冠軍的總是我?!?/p>
“那是去年,去年你還年輕?!碧覂赫f。
“那么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熗鍋問她。
“起碼老了一歲,不過,你放心,我不嫌棄你。”桃兒眨著眼睛說,那個樣子顯得特俏皮。
熗鍋最喜歡她的這種表情,不過……他想,叫桃兒這么可愛的姑娘跟他一起擔(dān)起自己家的重任,吃苦受累,他真不落忍。
“你怎么又把臉子嘟嚕下來了,誰招你啦?”桃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