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門臉》下(6)

南門臉 作者:雪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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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喜事不大辦,同院的街坊一家一碗面不能不送,人嘴兩扇皮,叫人挑眼還不怕,就怕誰冒壞水,胡出出兒去,所以,碗要大,鹵要多,盛得冒尖兒。兩家人花插坐著,該行禮的行禮,該改口的改口,清清靜靜地就把事兒辦了。秦惠廷覺得挺好,挺圓滿,起碼不會有人喝個爛醉,倒酒還席的,他跟把勢他爸爸也說得到一塊兒去,倆人嘰嘰咕咕嘮叨起來沒完。桃兒她媽就沒那么心寬了,她本來就是個能從雞蛋里挑出骨頭的主兒,三閨女的婚事辦得這么雞心小膽兒,她怎么出去跟街坊吹去呀,所以她明面假模三道地說著場面上的話,心里則十二分的不舒服——再看梨兒笑瞇瞇地跟撿了洋落一樣,她就更來氣,不住地罵她賤骨頭,往后日子過得不好,別回娘家哭來,哭也不幫你,誰叫你自找的!幾個閨女也是沒心沒肺,姐們兒嫁給這么拿不出手的人家,她們還笑得出來,光知道跟她們媽媽犟嘴,這會兒輪到她們說公道話了,倒好,都悶口了。再看這個新姑爺,走道腳后跟都抬不起來,地禿嚕兒,叫聲好聽的都叫不清楚,跟大舌頭似的,老秦家是揭不開鍋了怎么的,招這么一位嬌客,倒了八輩子霉啦。桃兒她媽想:你梨兒要是將來后悔了,找我來哭,我有一百句等著你,你是活該。慪著氣,親家母給她布菜,她也不吃,不給她這個臉,她把小繼合抱過來,借哄孩子的因由,打馬虎眼打過去了。

甭管怎么著,這場婚事總算是鏡面兒平地辦成了,不論是秦惠廷,還是把勢他爸他媽,都松了一口氣,不那么揪著心了。酒菜兒上得差不多了,新娘子站起來了,要說兩句。桃兒她媽把手絹都攥手里了,怕梨兒說些個動感情的話,自己撐不住,又就手兒哭上一抱,她這人,眼皮子淺……沒想,梨兒一張嘴就語驚四座,不光桃兒她媽,就是在場的所有人的心上都像拿鋸齒兒鋸了一下似的,一激靈。梨兒說,“我跟把勢給組織打了申請報告,要求到農(nóng)村生產(chǎn)第一線去,既要過勞動關,又要過思想關,好好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徹底改造自己,夜個組織上已經(jīng)批準了我們的申請報告……”一屋子人一聽,就開鍋了,桃兒問:“你們倆打算去多久?”梨兒說,“就在那里落戶了,公社已經(jīng)早給我們號好了房,我可以養(yǎng)幾頭豬喂幾只雞。”桃兒她媽騰地跳起來,差一點兒把孩子摔地下?!澳惘偭?!”把勢他媽掉過臉來問把勢:“這事兒你也知道?”把勢說:“知道,是當初我們倆定規(guī)好的。”兩家的掌柜的再怎么開通,也一時接受不了,秦惠廷吭哧半天,才問了一句:“打算多咱走?”梨兒說:“恐其明天單位就來車,接我們。”這下子,人們更沸了,桃兒快嘴子:“你怎么給我們突然襲擊呀,也不早透個口風兒?”連大姐瓜兒都拉長了臉兒說:“就是,你們倆也忒有主意了?!?/p>

梨兒一點兒都不慌,她似乎早就預料到會這樣,拉舌頭扯簸箕指定少不了,她是嫁人了,要是沒嫁人興許她媽還得摑打她一頓呢。把勢防著這一手,所以一直站梨兒身頭里,要打,也打不著梨兒。桃兒她媽問道:“你們的眼里還有老的兒嗎?”這話,問得老到,既表達了娘家爸媽的意見,也說出了婆家老兩口子的心里話。

“大喜的日子,褒貶擱一邊,要緊的是你們倆要白頭偕老?!鼻鼗萃吘故抢蠣攤儍?,心胸寬廣些。

把勢他爸爸也趕緊跟著和稀泥,敬這個一杯,敬那個一杯,生怕把婚事辦砸了,他的臉就更沒處擱了。

最傷心的其實還不是桃兒她媽,而是把勢他媽,本以為添丁進口兒,結果涼半截兒,還把兒子給搭出去了,急得她差一點兒當下就出一嘴燎泡。等婚宴結束,娘家人一撤桌,她撂著蹦兒地沖把勢喊起來:“光溜你媳婦的溝子,你爸你媽都不認了?”把勢把梨兒推進新房里去,先躲起來,他來對付他爸他媽,他給他們講,現(xiàn)在的他在廠里就是個廢物,干嘛,嘛不行,要是到鄉(xiāng)下,也許還能有點兒作為——下鄉(xiāng)是他的主意,跟梨兒沒關系。往后您老倆兒得空兒,還可以去鄉(xiāng)下?lián)Q換空氣——城里人,鉤心斗角,罵人不吐核兒,總在腳底下伸絆子,我爸就是個最好的例子……最先被把勢打動的是他爸爸,他尋思兒子說得在理,將來自己再有個風吹草動,頂不濟還可以到兒子家養(yǎng)豬去。

老倆兒再毛包,也不能耽誤了兒子的洞房花燭夜,就沖把勢努努嘴兒,叫他進里屋,別叫新娘子等急了。把勢就勢溜了,一進門,梨兒就問:“怎么樣,沒罵你是白眼狼?”把勢銷上門,擠咕擠咕眼兒說:“好歹總算是蒙過去了。” 梨兒特意為洞房花燭夜,給自己置辦了一個乳罩,穿慣了貼身小褂,突然換個洋式兒的,她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幸好把勢嫌它礙事,替她脫了?!巴膺呄掠炅?。”梨兒摸著黑兒下地,撩開窗簾,瞅瞅?!耙簧淼暮?,看凍著你?!卑褎輰⒐獬隽飪旱乃нM被窩里。倆人豎起耳朵聆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都不言聲兒?!八?,明個還得早起,一下雨,道上恐怕也不好走了?!卑褎菡f。“你沒聽說過春雨貴如油嗎?貧下中農(nóng)就盼著這時候下雨呢,貧下中農(nóng)高興的事,我們就應該高興,因為往后我們也是貧下中農(nóng)的一員了?!崩鎯哼哆缎踹哆兜卣f?!澳阌X悟比我高多了?!卑褎萦酶觳矒е牟弊?,說道。她就勢偎在他懷里?!巴蟾覍W著點兒吧。”梨兒說。他們臉對臉躺著,梨兒雖然看不清把勢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聲?!澳阌謥砹??!崩鎯涸诎褎莸膽牙飻Q旋子,卻又不敢扭搭得忒厲害了,怕外屋聽了去。她的呢喃伴隨著牛毛細雨,打破了夜的寧靜。他們最后在昏沉困乏中安然睡去,夢中他們都夢見了對方,在悄無聲地笑……要不是單位送他們下鄉(xiāng)的車來,把勢他媽拍打他們的門,他們很可能一覺睡到晌午頭去,倆人失里慌張地穿著衣裳,外屋里,把勢他媽正忙著給廠里的司機沏茶,說著客套話。“都怪你。”梨兒一個勁兒派把勢的不是,把勢也不還嘴兒,只是悶頭樂。“叫你樂,叫你樂?!崩鎯浩话?。

跟司機一塊兒來的,還有工會干部,送他們倆一套被褥和一面鏡子。

“廠長還說要號召同志們向你們學習呢,你們帶了個好頭?!惫刹恳贿厧退麄儦w置東西,往車上搬,一邊旁插花的夸著他們。工會干部跑合跑慣了,嘴都甜。

梨兒早把東西打成了包袱,順手擱車上就行。

“怎么說走就走啊?!卑褎菟麐寧筒簧厦Γ桓芴颂藘?,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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