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學(xué)?;貋恚徽f了一句令子言刻骨銘心的話:“以前爸爸去學(xué)校,都是驕傲地抬著頭去;只有這回,是灰溜溜低著頭去的?!?/p>
子言一直都是父親的掌上明珠,父親寵愛她的程度在宿舍大院人盡皆知,在學(xué)校里一直倔強著沒有流眼淚的她,因為父親的這一句話而潸然淚下。
從那時起,子言的人生悄悄地打上了一個結(jié)。
她開始下意識地抗拒著上數(shù)學(xué)課,只要一看見數(shù)學(xué)老師那張臉,就會想起那刻骨銘心、恥辱的一幕,這是少女時代的瘡疤,結(jié)了厚厚一層保護(hù)殼,從此難以痊愈。
除了許馥芯和表弟葉莘,她拒絕與任何人打交道,每天龜縮在座位上,只偶爾與前來八卦的李巖兵聊幾句。
李巖兵是個很會見風(fēng)使舵的家伙,子言在教師辦公室那轟動全校的那一幕他不可能沒有耳聞,不過他很小心地從不提起,總是打著哈哈想方設(shè)法把話題繞過去。
子言沒有勇氣去揣測林堯的反應(yīng),他是失望,還是嘲笑?是鄙夷,還是同情?她統(tǒng)統(tǒng)不想知道,因為沒有一種是她所能夠承受得起的。她不敢去想,更害怕去想,一向好強的沈子言就像只鴕鳥,把頭縮在羽毛里,埋得很深,始終不肯抬起頭來。
她的自尊心如此強烈,可以想見,任何有可能與林堯相遇的場合與機會,都會被她極有心地回避掉。
“子言,我覺得你最近變化好大。”有一天許馥芯終于忍不住說。
子言懶洋洋撐著腦袋,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怎么了?難道我變漂亮了?”
許馥芯推一推她的胳膊,“你正經(jīng)點呀。”
子言笑起來,“我很正經(jīng)呀?!彼ζ饋淼臅r候,眼睛微瞇像尾小銀魚,有彎彎的弧線。
她的視線驀然怔了一怔,季南琛正在此時走進(jìn)教室,他漆黑的眼睛像是無意瞟了她一眼,挺直的背后是一面剛剛被值日生擦得干干凈凈的黑板,襯著白藍(lán)相間的校服,十分醒目。
子言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神,就立刻收回了視線。
這個時候見到季南琛,其實是有點尷尬的。他們前一天剛遇見過,在新華書店,這當(dāng)然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當(dāng)時淚流滿面,一副哭得很糗的模樣。
很久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哭過,所有的情緒都一直壓抑著,狠狠地按捺著,從來沒有釋放得那樣痛快淋漓。
只因為她無意讀到了一本《逃學(xué)記》。
幾米高的書架前,她半蹲著,膝蓋上攤開那本書,正看到三毛的數(shù)學(xué)老師用笑吟吟地口吻說:你愛吃鴨蛋,老師給你畫兩個大鴨蛋。濃重的墨筆汁沿著小女孩的眼圈化開,直直地流下去,滿面俱是黑漆漆的墨水顏色,幼小的三毛一轉(zhuǎn)身過去,教室里就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
子言的淚水一滴滴流出來,浸濕了那本還散發(fā)著新書墨香的《逃學(xué)記》,紙頁很快就被洇濕了。
季南琛就這樣突兀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
真狼狽,子言暗地直咬牙。她胡亂擦一擦眼淚,抱著書走向收銀臺。
季南琛對她滿臉的淚痕仿佛視而不見,他簡單地瞥了一眼書名,就伸出手去攔住了她,用十分平常地語氣開口說:“沈子言,我要買這本書?!?/p>
真是莫名其妙!她沒好氣地一指身后的書架,“那里多的是?!?/p>
季南琛搖搖頭說:“這是最后一本?!?/p>
子言有些錯愕地回過頭去:竟有這樣巧的事,剛才還有兩三本,這會兒竟一本也沒有了!也許是她看書出神的時候,沒注意到已被別人買走了。
季南琛嘆口氣,真誠地說:“我找這本書很久了,是送給別人當(dāng)禮物的。沈子言,你能不能讓給我?”
他的五官端正無暇,一臉懇切,怎么看怎么是一個心底坦蕩的好人。子言因為被這樣一個正面形象的人物迎頭撞見自身的狼狽,心里也正有點尷尬發(fā)虛,只想著快點回避,想也沒想就順手把書丟給他。
季南琛似乎沒有預(yù)料到居然這樣順利就拿到書,他愣了一下,直到子言走出老遠(yuǎn),才遠(yuǎn)遠(yuǎn)地說了句“謝謝”。
這會兒想起這事來,子言心底自我安慰了一句:其實這也不算什么丟臉的大事,更大的丑都丟過了,何況是這種小事!
想歸這樣想,終究還是有點別扭,她不自覺地又別過臉去。
講臺前季南琛的腳步忽然停頓了一下,轉(zhuǎn)身邁下講臺,向著她和許馥芯的座位,一步步走了過來。
六月已是梔子花開的時節(jié),從窗口向外望去,梔子花潔白的花瓣襯著深綠的葉,片片嬌嫩的花瓣卷曲著,舒展著。子言的心,忽然就像被誰緊緊揪住,一時之間竟好似喘不過氣來。
她在心里暗暗祈禱,季南琛千萬不要過來,千萬不要提及昨天書店發(fā)生的事,如果他有膽提起來,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否認(rèn),并且大義凜然地拂袖而去。
季南琛果然在她們前面停住腳步,微微俯身,親切地對她的同桌說:“許馥芯,能不能幫個忙?”
子言如逢大赦,松了一口氣。
許馥芯的眼睛宛如清泉,很淑女地輕輕點一點頭。
兩張別致的卡片攤開在她面前。季南琛的聲音很低,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你,會更喜歡那一張?”
許馥芯的笑容清淺得像風(fēng)一吹就散,她抬起頭,望了季南琛一眼,指一指其中一張說:“這張吧,不過我不一定能代表別人的眼光。”
季南琛笑笑,仿佛不是很在意。他的眼睛掃過來,好像剛剛才發(fā)現(xiàn)子言,隨口說:“沈子言,你呢?”
子言很感興趣地瞄了一眼卡片,“那要看你送什么類型的女生了?!?/p>
季南琛出其不意地說:“一個女同學(xué),你認(rèn)識?!?/p>
子言的反應(yīng)很快,立刻想到是誰。她用手指敲一敲桌面,忽然笑起來,“如果是她,她會喜歡這張可愛一點的?!?/p>
季南琛的笑容像初夏的風(fēng)一般清爽怡人,他的眼睛像是跌進(jìn)了一顆星子,有明亮的光,連道謝也這樣動聽:“謝謝?!?/p>
她立刻堆起一臉笑容,“不用謝不用謝,都是同學(xué)嘛?!?
初二學(xué)年的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子言的數(shù)學(xué)成績意料之中跌落到了及格線上下,總成績排名自然急轉(zhuǎn)直下。
放暑假那天下著瓢潑大雨,教室里空空蕩蕩。
她忘了帶傘。
窗外大雨鋪天蓋地,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見。
窗上有濕潤的水氣,子言用手指在玻璃上呵著氣寫字。她呆呆看著被暖流呵化的水汽蜿蜒流下來,剛剛寫過的字立刻模糊了,只殘存著零散的筆劃。
忽然心中一陣抽痛,再不情愿也已經(jīng)明白,從前心高氣傲的沈子言早已經(jīng)跌落塵埃,她再沒有資格在那個人面前驕傲,只能隨同眾人的視線,一起仰望云端。這種無形的隱痛并不一定是好勝心造成的,它來自殘存的理智與自尊。
越是在乎那個人,越是不能在那個人面前低頭和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