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名的時候,班主任白老師笑瞇瞇地點頭,“子言是三好生吧?聽陶老師介紹過你,新學(xué)期要繼續(xù)努力哦?!?/p>
她睜大眼睛,有點害羞,立刻喜歡上了這個和藹親切的語文老師。
當(dāng)白老師的學(xué)生其實是件很容易快樂的事。
她總是輕聲細語地對子言講話,喜歡親自動手為子言梳理蓬亂的頭發(fā),還常常把子言叫到辦公室,變戲法一樣從抽屜里掏出零食和水果,或者遞過來一支紅筆,溫和地說:子言,幫我改改其他同學(xué)的作業(yè),好嗎?
可是就連這種前所未有的溫柔,都要與人分享。
白老師對林堯的喜歡一樣溢于言表:上課經(jīng)常點他的名;表揚他的字寫得好;批改作業(yè)時也常常會叫上他幫忙;最重要的是他依然當(dāng)著副班長,并且兼任了少先隊的大隊長。
她打心眼兒里不歡迎這個半路殺出來的插班生——這個人驕傲自大,目空一切,總而言之極端惹人討厭,其實根本就不適合當(dāng)班干部。
林堯什么時候也出一次糗就好了,子言托著腮想。如果他出糗的話,也許白老師就不會那么喜歡他了。
內(nèi)心深處的這個聲音一直在徘徊,幾乎快要按捺不住,浮出水面。
白老師又提問了,子言的右手舉得有點酸痛,最后站起來的依然是林堯。
如果眼光能夠傷人于無形,那么此刻林堯應(yīng)該早已遍體鱗傷。子言冷冷地瞪向那個人,后者雖然站得筆直,兩手卻故作深沉地插在褲兜里,一邊回答問題,一條腿一邊有節(jié)奏地隨著說話的頻率輕輕抖動。
連站起來回答問題都不忘記耍帥,也不知道要耍給誰看!子言恨恨地想。
白老師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林堯的小動作,她的聲音溫和不失風(fēng)趣,“問題回答得很好。林堯同學(xué)長得一表人才,風(fēng)度也很瀟灑,不過在課堂上太瀟灑了也不好啊?!?/p>
女生們?nèi)嘉嬷欤t著臉,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只有子言忍俊不禁,敲著桌子哈哈大笑起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肆無忌憚地笑過了。
班上同學(xué)隨即也跟著哄笑,有人吹口哨,還有人用力捶著課桌,一時間教室里的氣氛活躍到了頂點。
在一片喧囂聲中,林堯的表情依然相當(dāng)鎮(zhèn)靜,沒有半點窘迫,他緩緩坐下來,坐姿非常端正。子言頗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他似乎感覺到了,慢慢轉(zhuǎn)過頭來,眼神不偏不斜正好與她撞個正著。
他的眼神如秋水一般沉靜,兩人這樣直直對望著,子言忽然害怕起來,忙不迭地移開視線,臉?biāo)查g就紅了,仿佛剛剛受窘的人是自己。
帶頭嘲笑他,卻被人家捉個正著,真是心虛,真是無地自容!子言悻悻地想,下次再有這樣的機會,一定不能再被反將一軍。
這個下次,來得很快。
星期六下午最后一堂語文自修課,恰逢子言輪值監(jiān)管紀律,為了防止學(xué)生利用這段時間寫家庭作業(yè),白老師特地叮囑子言要把這些違反紀律的學(xué)生名字記黑板上。
坐在講臺上的子言有點百無聊賴,這種得罪人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好了,有時其實不必太認真。
快要下課的時候,裴蓓走上講臺低聲說:“子言,真有你的!好多在做家庭作業(yè)的你都不記名字,萬一有人向白老師打小報告怎么辦?你好歹記一兩個應(yīng)付應(yīng)付吧?!?/p>
“都有誰???”子言心不在焉地問,她還沒從窗外荷葉尖上停的一只紅色蜻蜓的翅膀上回過神來。
“好多人啊,……”裴蓓心無城府地點了一長串名字。
子言的睫毛終于一抖,她敏感地聽見一個名字。
班上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知道,林堯同學(xué)課余最大的愛好就是打乒乓球,這次違反紀律,一定是為了節(jié)約課外時間去打乒乓。
絕好的機會,而且理由冠冕堂皇。
她起身拈了一支白色的粉筆,寫他名字時忽然手指一顫,粉筆頭被捻斷了一截,白色的粉屑紛紛落下來。
這是第一次有機會寫他的名字,就是板書不太滿意。她正歪著腦袋琢磨要不要擦掉重寫的工夫,下課鈴聲已經(jīng)響起來,子言感覺后腦門驟然一涼,仿佛有誰的眼神像小李飛刀般颼颼地飆過來,將她牢牢釘在了黑板前。
良久良久,子言都沒敢回頭看那人一眼。
毫無疑問,林堯被請進了白老師的辦公室。
傍晚,吹來的風(fēng)開始有點涼意,夕陽斜掛在一隅,濃烈的晚霞鋪滿天空。子言站在操場上,青綠的草皮在腳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衣袖的一角被風(fēng)吹起,她忘了要伸手去撫平。
第一次沒有跟裴蓓一起回家。
沒有一絲報復(fù)得逞的快感與喜悅,她甚至覺得自己這種行為不夠光明正大,簡直有點公報私仇的嫌疑。
她呆呆地坐在操場的草地上。遠處有一群不認識的少年在踢球,跑步聲、皮球飛來飛去的喧囂聲、清脆的哨子聲,響徹操場。西邊的太陽像個鴨蛋黃,一群鴿子擦著教學(xué)樓的屋檐飛過,發(fā)出歡樂的咕咕聲,仿佛只有她不快樂。
“嘭”,一只低空飛來的足球準(zhǔn)確地擊中她的后背,痛得她眼淚瞬間迸涌而出。
借著這一擊的力量,懊悔的淚水終于大顆大顆墜落下來,氳濕得腳跟周圍一小片綠草開始慢慢滲出墨綠的暈圈,直到眼前出現(xiàn)一雙雪白的運動鞋。
子言淚眼模糊地抬起頭,是林堯。
這個時候來拯救她的落魄、接受她的懺悔的人無疑是天使。子言心里想。
林堯不是天使。至少此刻不是。
一向白皙的面孔染了淺淺的緋紅,下嘴唇一排齒印清晰可見,往日平靜淡定的表情不復(fù)存在,林堯的胳膊伸得筆直,修長的手指直指她的眼睛,那嚴肅而悲憤的神色令她不由自主往后瑟縮了一下:“沈子言!”
他一把扯住了她的書包帶,試圖把軟癱在草地上的沈子言拽起來。
“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讓你這樣針對我——上課領(lǐng)頭嘲笑我;那么多人違反紀律,你只記我一個人的名字!沈子言,你真不可理喻!你嫉妒我!你就不能允許別人比你優(yōu)秀嗎?”
統(tǒng)統(tǒng)被他說中。
她知道自己的辯解是軟弱無力的,“不是,不是這樣的,對不……”
她是后悔的,她是擔(dān)心的,她是想道歉的,那么多話涌在喉口,反而堵得她說不出來,只能本能地抓住書包不放。
脆弱的書包帶經(jīng)不起兩人的大力拉扯,斷裂得相當(dāng)干脆,書包里的課本飛出去幾米遠,文具盒和作業(yè)本撒了一地。
這個場面是誰也沒有預(yù)料到的,她怔怔看著一地的狼藉,林堯也顯得有幾分狼狽,手里還扯著斷掉的另一根書包帶。
子言一句話也沒有說,蹲下來默默收拾散落一地的東西。
“沈子言,把書包給我,我明天還給你,保證跟原來一樣?!绷謭虻穆曇麸@然恢復(fù)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