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同忘不了那天夜里來了女人一生中的初潮樣,那天夜里的敲門聲,文茹注定終生難忘。那記拍在門板上的聲音,后來就決定了她一生的命運。其實敲門聲很輕,輕到幾乎是無,可文茹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因為那刻,整座城市靜得就像死了一般,就連偶爾從遠處傳來的槍聲,也顯得弱不禁風,也正是這種靜默,預示著一場巨大的災難,正向她悄悄逼來。
敲門人戴著一雙白手套,拍幾下,就輕輕喊一聲:“師太,請開門,請開開門——”那是男人的喊聲,語聲里似乎帶著金屬共鳴音,它穿過厚厚的門縫,繞過幾道彎,鉆進了文茹卷縮的旮旯,就顯得有點矯情。都這個時候了,還用這種手勢敲門,看來這個男人是有點儒雅呢。文茹這么想著,就想起唐代大詩人賈島“僧敲月下門”的典故,如果將這種敲門的意境擱在風花雪月之夜,肯定會演繹出一場詩情畫意,可是這會兒,整座城市數(shù)萬市民和幾十萬軍人的腦袋,都已經(jīng)擱上了刀刃。
文茹這么想著,頭頂突然咣——的響了一下,接著就落下一層沙土,與沙土同時落到她身上的,是一道綠螢螢的火光,當她明白這是不遠處炸彈爆炸所致的氣浪和火光時,一切都已消失,唯有馮豆豆那張驚駭?shù)哪?,留在她的眼睛里。馮豆豆剪著當時女大學生中流行的齊耳短發(fā),前額的留海跟兩邊的發(fā)型形成一個類似門的造型,門楣下方,便是一雙看啥都喜歡較真的眼睛。那一顆落地的炮彈,將馮豆豆的眼睛炸裂得比往常大了一倍,好久都沒有還原,看來她又在深究什么了。
門終于開了。開得吱吱嘎嘎,隨后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涌進大門,響成潮水般。聽著腳步聲文茹就曉得庵堂里來了不少人,而且肯定是男人,只有男人的腳踏著庵堂地磚,才會發(fā)出這種聲音。文茹將卷縮的身子挺了挺,手搭著木檁條,朝上攀援。黑暗中,她的腿被馮豆豆一把抱住,接著又聽她說:“你想找死?”
“死是早晚的事,與其在這里等,還不如冒冒險。”文茹說著,就掙脫了豆豆的手,順著木檁條朝上攀著。她終于找到了那個小洞孔、那個兩天來一直給她倆提供氧氣和光明的洞孔——那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的一只右眼。連續(xù)數(shù)天飛機扔炸彈、城外的炮擊,已經(jīng)將那顆黑卵石做的眼珠子震掉了,觀音菩薩那只慈悲的右眼就成了一個洞孔,而左眼的眼珠子卻還按在那里,注視著世上的蕓蕓眾生。幸虧那顆眼珠子在墜落的過程中被菩薩身體內(nèi)部縱橫交錯的木檁擋了幾下,否則落到誰的腦袋上,天靈蓋都得開花。眼珠子一掉,眼眶外就有呼呼的風朝里灌,兩個憋得臉都發(fā)了綠的女孩,待喘均了氣,就悄悄說起了話。話頭是文茹挑起的。文茹說:“這下好了,觀音菩薩都成獨眼龍了?!?/p>
馮豆豆回敬道:“不許拿菩薩開玩笑!這是神靈,要恭敬的?!?/p>
文茹道:“我們倆都鉆到菩薩肚子里來了,還談什么恭敬不恭敬?”
“菩薩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人?!瘪T豆豆說。
“菩薩再能容,也不能容人鉆進她的肚子啊。反正是造孽了,就造到底吧?!蔽娜阆胫惶烨白约赫f的那句話,眼睛就湊近了菩薩的右眼孔。
菩薩的眼孔幾乎跟她臉差不多大,她貼上去時,大半張臉都露到了外面,因此菩薩的眼睛里就露出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