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進習藝所一個月以后,所里給他們測智商。受試時被捆在特制的測試器上,這種測試器又是一臺電刑機。測出的可以說是IQ,也可以說是受試者的熬刑能力。那東西是兩個大鐵箱子,一上一下,中間用鋼架支撐,中間有張輕便的擔架床,可以在滑軌上移動。床框上有些皮帶,受試者上去時,先要把這張床拉出來,用皮帶把他的四肢捆住,呈“十”字形;然后再把他推進去——我們學校食堂用蒸箱蒸饅頭,那個蒸箱一屜一屜的,和這個機器有點像——假如不把他捆住,智商就測不準。為了把學員的智商測準,所里先開了一個會,討論他們的智商是多少才符合實際。教員們以為,這批學員實在桀驁難馴,假如讓他們的智商太高,不利于他們的思想改造。但我舅舅是個特例,他總在裝傻,假如讓他智商太低,也不利于他的思想改造。
我舅舅后來說,他繞著測智商的儀器轉了好幾圈,想找它的銘牌,看它是哪個工廠出產(chǎn)的,但是沒找到;只看到了粗糙的鈑金活,可以證明這東西是國貨。他的結論是:原來有銘牌,后來摳掉了,因為還有銘牌的印子;拆掉的原因大概是怕學員出去以后會把那個工廠炸掉。那機器上有一對電極,要安到受測人的身上。假如安得位置偏低,就會把陰毛燒掉;安高了則把頭頂?shù)拿珶???偠灾?,要燒掉一些毛,食堂里遇到毛沒有煺凈的豬頭豬肘子,也會送來測測智商,測得的結果是豬頭的智商比藝術家高,豬肘的智商比他們低些??偠灾@機器工作起來總有一股燎豬毛的味道。假如還有別的味兒,那就是忘了那條標語:“受試前先如廁”,標語后面還有一個箭頭,指著廁所的方向。廁所的門和銀行的金庫一樣,裝了定時鎖,進去以后就要關你半小時。里面還裝了個音箱,放著創(chuàng)作歌曲——這種音樂有催屎催尿的作用。
受測時,學員都是這樣要求的:我們還要會女人,請給我留下底下的毛。有時候操作儀器的教員卻說:我想要留下上邊的毛。這是因為習藝所的教員全是純真的女孩子,有些人和學員有了感情,所以留下他的頭發(fā),讓他好看一點;燒掉他的陰毛,省得他拈花惹草。除此之外,她還和他隔著儀器商量道:你就少答對幾道題吧,別電傻了呀!坦白地說,這種因素不一定能降低學員的智商,因為他很可能瘦驢屙硬屎,硬充男子漢。寧可挨電,也不把題答錯。等到測試完成,學員往往癱成一團,于是就時常發(fā)生教員哭哭啼啼地把學員往外背的動人情景。
測智商的場面非常的刺激。房頂上掛了一盞白熾燈,燈泡很小,但燈罩卻大,看起來像個高音喇叭。這盞燈使房間的下半截很亮,卻看不到天花板。教員把學員帶到這里,嘩啦一聲拉出放人的抽屜,說道:脫衣服,躺上去;然后轉身穿上白大褂,戴上橡皮手套。那屋里非常冷,脫掉了衣服就起雞皮疙瘩。有些人在此時和教員說幾句笑話,但我舅舅是個沉默的人,他一聲都不吭。抽屜里有皮帶,教員動手把學員綁緊,綁得像十字架上的基督——兩手平伸,兩腿并緊,左腳墊在右腳下。貧嘴的學員說:綁這么緊干嗎,又不是豬。教員說:要是豬也好,我們省心多了。多數(shù)學員被綁上以后,都是直撅撅的。教員就說:這時候還不老實?而學員回答:沒有不老實!平時它就是這么大嘛。教員說:別吹牛了。就轟地一聲把他推進去。我舅舅躺在抽屜里時也是直撅撅,但人家問他話時,他一聲不吭。教員在他肚子上一拍,說:喂!王犯!和你說話呢!你平時也是這么大嗎?他卻閉上眼睛,說道:平時比這要小??禳c吧。于是也轟隆一聲被推了進去。他們說,這抽屜下面的輪子很好使,人被推進去時,感覺自己是一個自由落體,完全沒有了重量;然后就“嗵”的一聲巨響,頭頂撞在機器的后壁上,有點發(fā)麻。我對這一幕有極壞的印象——我很不喜歡被捆進去。當然,假如我是教員,身穿白大褂,把一些美麗的姑娘捆進抽屜,那就大不一樣。
人家說,在那個抽屜的頂壁上,有一個彩色電視屏幕,問題就在這里顯示。假如教員和學員有交情,在開始測試之前,會招待他先看一段輕松的錄像,然后再下手把他電到半死,就如一位仁慈的牙醫(yī),在下手拔牙前先給病人一塊糖吃。但輪到我舅舅,就沒有錄像看。教員不出題,先把他電得一聲慘叫。每一個學員被推進去之前,都是一段冰冷的肉體,只在口鼻之間有口氣,胯間有個東西像旗桿一樣挺著;但拉出來時就會熱氣蒸騰,好像已經(jīng)熟透了。但是這種熱氣里一點好味都沒有,好像蒸了一塊臭肉。假如他頭上有頭發(fā),就會卷起來,好像拉力彈簧,至于那挺著的東西,當然已經(jīng)倒下去了。但我舅舅不同,他出來時直撅撅的,比進去時長了兩三倍,簡直叫人不敢看。有些人哼哼著,就如有只牛蜂或者屎克螂在屋里飛,有些人卻一聲不吭。而我舅舅出來時,卻像個瘋子一樣狂呼濫喊道:好?。『芎冒?!很煽情!如前所述,此時要由教員把學員背走,背法很特別。她們把學員放開,把他的腳拽在肩上,吆喝一聲,就大頭朝下地背走了——據(jù)說在屠宰場里背死豬就是這樣一種背法。但是沒人肯來背我舅舅。她們說:王犯,別裝死,起來走!別人都是死豬,而我舅舅不是。我舅舅真的扶著墻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掉了。
現(xiàn)在該談談他們的智商是多少。大多數(shù)學員的智商都在110~100之間,有個人得了最高分,是115。他還說自己想得個120非難事。但他怕得了這個120,此后就會變得很笨,因為電是能把人打傻了的。至于我舅舅,他的IQ居然是零蛋——他一道題也沒答對。這就讓所領導很是氣憤:就是一根木頭棍子,IQ也不能為零。于是他們又調整了電壓,叫小舅進去補測。再測的結果小舅也沒超過50分。當然,還可以提高一些,但有可能把我舅舅電死。有件事不說你也知道,別人是答對了要挨電,我舅舅是答錯了要挨電。有經(jīng)驗的教員說,不怕學員調皮搗蛋,就怕學員像我舅舅這樣耍死狗。
測過智商以后,我舅舅滿臉蠟黃地躺在床上,好像得了甲型肝炎。這時候我問他感覺如何,他愣了一陣,然后臉上露出了鬼一樣的微笑說:很好。他還說自己在那個匣子里精液狂噴,射得滿處都是,好像摔了幾碟子肉凍,又像個用過的避孕套;以致下一個被推進去的人在里面狂叫道:我操你媽,王二!你丫積點德好不好!大概是嫌那個匣子被我舅舅弄得不大衛(wèi)生。據(jù)說,有公德的人在上測試器之前,除了屙和尿,還要手淫幾次,用他們的話來說,叫做捋干凈了再進去,這是因為在里面人會失控。但我舅舅不肯這樣做,他說,被電打很煽情,捋干凈了就不煽情。我覺得小舅是對的:他是個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都是些不管不顧的家伙。但我搞不清什么很煽情:是測試器上顯示的那些問題(他還記住了一個問題:“八加七等于幾?”)很煽情,還是電流很煽情,還是自己在匣子里噴了一些肉凍很煽情。但我舅舅不肯回答,只是閉上了眼睛。
測過智商的第二天,早上出操時,小舅躺在床上沒有動;別人叫他他也不答應。等到中午吃完飯回來,他還是躺著沒動。同宿舍的人去報告教員,教員說:甭理他,也別給他吃飯,看他能挺多久。于是大家就去上課。等到晚上回來時,滿宿舍都是蒼蠅。這時才發(fā)現(xiàn),小舅不僅死掉了,而且還有點發(fā)綠。揭開被子,氣味實在是難聞。于是他們就叫了一輛車,把小舅送往醫(yī)院的太平間。然后就討論小舅是怎么死的,該不該通知家屬,怎樣通知等等。經(jīng)過慎重研究,得出的結論是我舅舅發(fā)了心臟病。死前住了醫(yī)院,搶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幾萬元醫(yī)藥費。但是我們可以放心,習藝所學員有公費醫(yī)療,可以報銷——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與此同時,習藝所派專人前往醫(yī)院,把這些情況通知院方,以備我們?nèi)ゲ閱?。等到所有的謊話都編好,準備通知我們時,李家口派出所來電話說,小舅在大地咖啡館里無證賣畫,又被他們逮住了,叫習藝所去領。這一下叫習藝所里的人全都摸不著頭腦了。他們誰都不敢去領人,因為可能有三種情形:其一,李家口逮住了個像小舅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去領,好像連小舅死了所里都不知道,顯得所里很笨。其二,李家口派出所在開玩笑,在這種情況下去領,也是顯得很笨。其三,李家口派出所逮住了小舅的陰魂。在這種情況下去領,助長了封建迷信。后來也不知是哪位天才想起來到醫(yī)院的太平間里看看死小舅,這才發(fā)現(xiàn)他是豬肉、黃豆和面粉做的。這下子活小舅可算惹出大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