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年底,江裕谷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一個心愿,用十根大金條子從一個要撤到臺灣去的國軍高官手里買下了獨門三進的小院。
那小院原本是那高官為一個極寵愛的外室買的宅子,這會兒他急著要帶著一家大小走,雖是咬牙放血,可也顧不得了。那些大而笨的家具也一并便宜了江裕谷。
過了年,江家一家大小就搬了過來。
前一進院子住了幫工與伙計,中間的一進是江裕谷住。兩層小樓,上下四大間屋子、兩間堂屋,小樓青磚灰瓦,走廊寬闊,只是欄桿斑駁,院里是青石鋪的地,桐油勾縫,年代久了,青石略有些松動,石縫里冒出一叢一叢細瘦的草,四面的院墻上爬滿了青藤,藤葉茂盛無比,異樣地齊整,一片疊著一片,一層蓋著一層,碼出來的似的,看得久了,竟惹得人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最后一進是女眷住的,是最常見的南方小院格局。堂屋,東西廂房,花窗,合頁門,回廊,廊下有巨大的專接雨水的水缸,搬家的前一天正下過一場大雨,淑葦跨進小院時見到瓦楞間滴下的水滴落在水缸里,敲出點點斷續(xù)的聲響。
江裕谷為著這一處房子整整有一個月的時間步子都是飄著的。他不時地回想起當初與父親依著城墻搭起來的那個小披屋,人進去須得彎著腰,地上挖了個坑,架了一口鍋。
一九四九年,南京的春天來得特別急促。三月里整整一個月還是春寒料峭,直到清明前,人們還穿著小棉襖。
過了清明,氣溫馬上升上來,暖烘烘的,春天帶著一片聲響來了。
那是植物綻出新芽的聲音,風吹皺河水的聲音,是飛鳥在天空撲啦著翅膀的聲音。
還有下關(guān)長江邊隱隱的悶雷一樣的聲音。
是炮聲。
淑葦這一年十五歲了,在四女中讀著書。還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也敏感地感覺出那一種飄蕩在每一個日子里的躁動不安,活像竹竿子上纏裹了一層破布條,迎風撲啦,惹得人心焦躁,一片一片地長了毛。
從二月份剛開學起,淑葦她們四女中的校園里便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嚇人的標語,說共產(chǎn)黨馬上要打進來,共產(chǎn)黨是朱毛軍隊,身上長毛,非常兇,來了要殺人,跟日本人一樣……淑真初中已畢了業(yè),閑在家里兩年了。江裕谷眼看著面前兩個花骨朵一般的女兒,憂心忡忡,有心再避到鄉(xiāng)下老家去,叫張媽打好了行李,帶上三個孩子和一個幫工先走。
可是,竟然就來不及了。
四月的這一天夜里,窗外一片漆黑,那炮聲在夜里無人時聽來越發(fā)地清楚,也越發(fā)地鮮明了。
天色最暗的時候,江家前院的門被啪啪地拍響了。伙計豆芽哆哆嗦嗦地去開了門,一個三十來歲的陌生男子站在門口,一口濃重的下關(guān)腔,說解放軍要進城了,“快掛燈籠來歡迎解放軍過長江?!?/p>
豆芽趕緊掛起兩盞過年時用的大紅燈籠。燈籠在大門口灑了一片血色的影,風一吹,燈籠便晃,那一片血紅色也跟著水波一樣地晃起來。
伙計與幫工都不敢再睡,江裕谷也披了衣服起來,急急地叫起兒子女兒,穿戴好了,實在不行,先下到院子一角的井里躲一躲。那井早叫江裕谷請人掏干了,為的就是在這樣的緊急關(guān)頭時可以有一個藏身之處。
到五點多天泛白的時候,又有一個男子敲門,遞進來了一張告示。
一張信紙大小的告示上印著毛澤東和朱德的頭像,都是戴著八角帽的樣子。告示說,希望市民們不要驚慌害怕,解放軍不擾民,也希望工商業(yè)者卸下門板正常做生意,歡迎解放軍過長江,解放軍是保護工商業(yè)者的。
那是淑葦十五歲的生命里最為漫長的一夜。她與姐姐、弟弟和張媽在黑暗的井底從半夜一直待到天明。井里很擠,淑葦?shù)谋晨恐睗窕伒木?,她清晰地感覺出有東西從她脖頸上爬過去,許是蝸牛,可是她不敢動。她大睜了眼,眼睜睜地看著井口的那一方鑲了點星子的天空一點兒一點兒亮起來、白起來、藍起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家過去住的那個小院里,沈佑書與他母親也度過了一個提心吊膽的晚上。不同的是,母子二人是躲在寬大的畫案底下,母親把棉被與毯子全蓋到了畫案上,提防著有炮落在屋頂。
佑書的手里捏著那個鐵皮小糖盒子,里面裝著那個刻了一個“葦”字的小金花生。
天亮以后,淑葦他們才從井里上來,不敢跨出家門半步。江裕谷支使了伙計出去打聽,伙計回來說,大批的解放軍已經(jīng)從下關(guān)那邊進了城,都到了長江路??偨y(tǒng)府上空飄著的國旗也被扯了下來,換上了一面紅旗。
正說著,踏踏的齊整的腳步聲就朝著這條街過來了。
巷口滿是探頭探腦的老百姓,一隊當兵的走過來,整齊有序,士兵還抬著沒有吃完的紅糙米飯和大鐵鍋。
淑葦縮在屋里,只聽見隱約傳來的歌聲。歌聲極其有力,可是歌詞卻含糊不清。淑真突地說:“聽聽,他們在唱,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淑葦問:“群眾是什么人?”
豆芽是快吃午飯時被江裕谷差回家來報信的。他神色突地活泛起來,眼越加地斜得厲害,聲調(diào)兒也拔高了,“街上都是人,好多年輕的學生拿著小彩旗,喊‘歡迎解放軍’呢,還有唱歌的、打腰鼓的。老頭老太大伯大媽也都有。小姐們不出去看看?我看見二小姐的同學了?!?/p>
膽小的淑葦還是怕的,佑書也怕。
解放軍來了,但是他的兄弟是國軍,他父親也曾經(jīng)是,解放軍要怎么處置他們?母親倒還鎮(zhèn)定,說萬一有事,你先跑,千萬千萬用勁跑,跑得越快越好,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