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列舉管子經(jīng)濟學的十項大要如下。掛一漏萬,吉光片羽,是名副其實的“管窺”。即便如此,對于那些跪在西方經(jīng)濟學面前的人也足以振聾發(fā)聵了。我們對比的時間跨度,是2700年。如果亞當·斯密是“鼻祖”,那么在這個鼻祖之上2500年的高度上還有一個“太祖”,只不過,俯首稱臣的人當然看不見。
1.天道倫理經(jīng)濟觀
管子把社會物質(zhì)生活條件作為政治和倫理的基礎,物質(zhì)財富和倫理利益觀念陰陽平衡,水乳交融。管子提出“德有六興,義有七體,禮有八經(jīng)”?!暗隆钡牧鶄€主要方面是“厚其生”(日本“厚生省”名稱和內(nèi)涵的中國文化來源)、“輸之以財”,“遺之以利”,“寬其政”,“匡其急”和“振其窮”,六德是國家政府的責任,是經(jīng)濟天下者的責任,是經(jīng)濟之道的“根本”?!傲x有七體。七體者何?曰孝悌慈惠,以養(yǎng)親戚;敬事忠信,以養(yǎng)君國,織嗇省用,以備饑饉?!倍Y有八經(jīng),“所謂八經(jīng)者何?曰上下友義,貴賤有分,長幼有等,貧富有度。”管子把經(jīng)濟和德、義、禮一體論之,表達是中國本土經(jīng)濟學的倫理本質(zhì)。西方經(jīng)濟學在分析的文化體系下,有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認識,仍然是“分而對立”的觀念。
胡寄窗教授認為“管子的哲學觀點和當時流行的天道觀念相同,把道看作是自然規(guī)律”,其實是他不知道在中國文化中,古代文言所說的“天道”就是今天所謂的“自然規(guī)律”。執(zhí)著文字,不明古今概念背后本質(zhì)含義的異同,是當今經(jīng)濟學界乃至整個學術界的通病。所以學問之道,如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所說,貴在“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易傳》有言:“富有之謂大業(yè),日新之謂盛德”,管子認為管理國家必須做到“愛之,利之,益之,安之,四者道之出,帝王者用之而天下治矣。”“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稟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是故治民有常道,而生財有常法。非茲是無以理人,非茲是無以生財。”全部經(jīng)濟事務無非自然倫理的物質(zhì)顯現(xiàn),經(jīng)濟萬民就是大德,離開道德倫理論述經(jīng)濟,就只能象西方“黑板經(jīng)濟學”那樣,離開真實的經(jīng)濟,假想一個“經(jīng)濟”在那里自顧自地“實證”,淪為怪物而不自知。
2.勞動與土地結合的財富創(chuàng)造觀
管子所說的財富包括自然財富和勞動產(chǎn)品,前者如土地、山林、河澤等,后者如谷物、桑麻、六畜和房屋等。管子認為“理國之道,地德為首,君臣之禮,父子之親,復育萬人,官府之藏,疆兵保國,城郭之險,外應四極,具取之地”?!暗卣?,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生也”。但是僅僅有土地而沒有人的力作,國家是不會富強的,“地博而國貧者,野不辟也?!薄疤煜轮谟昧?,用力之所生,生于勞身?!币簿褪钦f,有了土地,加上人類的勞動,財富由之產(chǎn)生。他指出國家貧困,主要不在于資源多寡,而在于勞動和經(jīng)濟制度,否則再多的資源也不會形成有用的財富:“一曰,山澤不救于火,草木不植成,國之貧也;溝瀆不遂于隘,鄣水不安其藏,國之貧也。三曰,桑麻不植于野,五谷不宜其地,國之貧也。四曰,六畜不育于家,瓜瓠葷菜百果不具備,國之貧也。五曰,工事競于刻鏤,女事繁于文章,國之貧也?!?/p>
我們當然知道,如何組織勞動,是經(jīng)濟制度的根本問題,組織的高明與否決定了經(jīng)濟效率和財富的多寡?!痘实蹆?nèi)經(jīng)》所謂“主明則下安”。同樣的國家,為什么在實施不同的勞動制度后,前后貧富懸殊?管子在2700年前就給出了答案,把資源的德行相應性質(zhì)揭露出來。西方直到17世紀,才有英國的威廉·配第提出“土地是財富的母親,勞動是財富的父親”的觀念;直到20世紀后半葉,阿馬蒂亞·森才論證清楚“貧困不是因為物質(zhì)缺乏,而是因為分配制度”,并因此榮膺1998年的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
3.民情自利與民德為圣的全面人性論
管子是世界上第一位清楚論述人性中的自利觀念和經(jīng)濟活動之間互動關系的人。他分析人有正常的趨利避害傾向時說:“見利莫能勿就,見害莫能勿避。其商人通賈,倍道兼行,夜以繼日,千里而不遠者,利在前也。漁人之入海,海深萬仞,就彼逆流,乘危百里,宿夜不出者,利在水也。故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深源之下,無所不入焉。故善者執(zhí)利之在,而民自美安。不推而往,不引而來,不煩不擾,而民自富。如鳥之孵卵,無形無聲,而唯見其成?!弊髡呓ㄗh不熟悉中國經(jīng)典而又以西方經(jīng)濟學為專業(yè)的讀者,反復誦讀上面的這段文字,基本上能夠讀出西方經(jīng)濟學的“大半江山”:自利假設、市場自由、自我調(diào)節(jié)、反對干預、政府守夜而民自富等等,西方要到18世紀,才由亞當·斯密表達出來。尊稱斯密為鼻祖,不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無知嗎?整個政府經(jīng)濟政策的核心法則全在“善者執(zhí)利之在,而民自美安。不推而往,不引而來,不煩不擾,而民自富”這一句話中。整個市場經(jīng)濟中逐利的形象全在“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深源之下,無所不入”這一句話中。
最為令人敬佩的,管子不但認清人性中的自利傾向,令人難以置信地認識到民眾集體的智慧具有大德,集體的智慧和圣人一樣高明:“夫民別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圣。雖有湯武之德,復合于市人之言。是以明君順人心,安情性,而發(fā)于眾心之所聚。是以令出而不稽,刑設而不用。先王善與民為一體”。民別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圣,這是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表達。直到20世紀,“合而聽之則圣”的觀念才有了類似的現(xiàn)代版本,就是毛澤東主席的“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管子又說:“民之觀也察矣,我有善則立譽我,我有過則立毀我”——這哪里象2700年前的話,分明就是說: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有優(yōu)點就表揚我,我有缺點就批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