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先前笑她鄉(xiāng)巴佬的人,現(xiàn)在開始笑她“二房姨奶奶”。她心神恍惚,彩排時一個大跳沒留神,腳崴了,疼得像千把刀在扎。她眼睜睜地看腳腫起得像個豬頭,心落進了一個暗黑無涯的洞里。
夕陽的光,灑在長江湍急的水面上,幻化成繁密的碎光,閃閃爍爍,跳動出一河流動的金子,難怪當?shù)氐娜税验L江叫做金沙江。金沙江邊的小城,像得了加冕,披著一身蜻蜓翼般的純金紗。若是站在江邊,順著橙紅的霞光望過去,山與水,天與地,城市與鄉(xiāng)野,一望無際的遼闊華麗。
一朵浪花忽然騰出水面,是誰朝金沙江里扔石頭?
十四歲的羅霄坐在水邊,歪著頭,半瞇起眼睛,眼睛里全是細密的心事。她有些迷茫,有些興奮,望著夕陽里的一只孤雁,她在想那只孤雁是否能飛過大江,飛過高山,找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安下最后的家。那一天,羅霄剛剛接到省城藝校的通知,專業(yè)是舞蹈。兩百公里外的省城,將是她人生遠行的第一站。
夕陽繼續(xù)西落,更低了,更沉了,直到徹底隱退。西邊的云霞,忽然爆發(fā)出血一樣的紅,落在流水上,因為是逆光,慢慢變成了黯紫色。黯紫色的水面上,游來幾只歸帆。羅霄對自己說,走得再遠,最后還是要回家嗎?
1.舞蹈讓夢有了翅膀
金沙江邊的這座小城,就是羅霄成長的地方。很多年后,當羅霄在外面的世界奔波顛簸,她還是會在夢里懷念故鄉(xiāng)的溫暖寧靜。這是一個群山四圍的小城,群山終年都是青綠的,山里面有多少古木蒼天,沒有人能數(shù)得清。外婆曾經(jīng)告訴過她,大山深處有萬年的古藤,千年的紅豆杉,還有長了幾百年的大櫻桃樹。那櫻桃樹三年開一次花,五年結一次果,花開時香雪如海,結果時璀璨艷麗,果子極甜極芳香,不是人間的味道??上Ш苌儆腥藝L過,都喂了狗熊和大蛇,幾百年的時光歲月,可能也就只有兩三個勇敢的獵人,在翻山越嶺追捕獵物時才得了機會,品嘗過那神奇的櫻桃果。羅霄對櫻桃果沒有太大的興趣,她的興趣還是在山外面的世界。
小城有山有水,卻沒有嚴寒和酷暑,潮濕、暖和的風吹在臉上總是輕柔溫情,常送來茉莉和桂花的清香。春天的小城總讓人想起江南,門前的流水,飛過的燕子,桃花開時,垂柳在風中與人擦肩而過。粉墻和黛瓦的小巷立在煙花細雨中,一把又一把灰的藍的傘下溫馨潤媚,處處流轉著春天的美好安詳。外地人來了小城,眼睛亮了,骨頭酥了,不想走了。小城的人對自己的家鄉(xiāng)也很自豪,連上海和香港都不羨慕。但是羅霄不留戀家鄉(xiāng)。
羅霄骨子里就覺得自己是不屬于小城的人。她四五歲時就開始想象山外的天地是什么樣,或許寬闊明亮,有森林一樣的大廈,或許望得見大海的滾滾波濤。羅霄的父母都是機械廠的工人,只能給她溫飽,不可能給她太多的教育。父母都是初中畢業(yè)生,文化不高,也沒有什么美好的追求,遠大的抱負。父親業(yè)余時間喜歡打打籃球,喝喝小酒;母親呢,愛同廠里的幾個老姐妹出去跳跳舞,要不就是聚在一起打麻將,麻將桌上經(jīng)常是東家長、西家短,或者嘰嘰喳喳抱怨各自的丈夫家人,諸如婆婆有多可惡,小姑子有多討厭等等。羅霄在一旁聽了,只覺得耳朵刺痛,但從不接她們的嘴。有次母親的一個老姐妹看了一眼羅霄,突然叫起來:
“看不出來啊,你這女娃子越長越有模樣了,以后給我家當媳婦去?!?/p>
母親不知是謙虛還是討好,笑道:“我們羅霄有什么出息,怎么敢高攀你們廠長家?”
羅霄那年才七歲,不過剛上一年級,她一邊寫作業(yè)一邊說:“我才不當你們家的媳婦,當你們家的媳婦就一輩子也走不出去。”
廠長夫人驚呼道:“你才這么一點點,就想遠走高飛了?!我的老天,你還看不起我們家,你想要飛到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