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節(jié):你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

茉莉花開時 作者:侯詠


芝和鄒杰結(jié)婚后一直沒有懷孕。芝不解其中的原因,他們的性生活是正常的。芝對這種事沒有太多的激情,但她也不想采用任何避孕手段,她的潛意識里是希望有個小孩的。她發(fā)現(xiàn)鄒杰很喜歡孩子。在某次平淡的房事后,芝問鄒杰,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鄒杰說,女孩。你呢?芝鄭重其事地說,我不要女孩,我想要個男孩。鄒杰說,想不到你還有這種封建意識,新社會男女平等了,男女都一樣。芝搖搖頭說,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想法一時也說不清楚。好多事情女人有感受,男人沒有。你懂嗎?

芝有一天絕望地把鄒杰推開,她望著天花板說,算了,也許我們中間誰有問題,我們應(yīng)該去醫(yī)院檢查一下。鄒杰說,不會的,再說我們又不光是為了生孩子。芝啞著嗓子說,我只對孩子感興趣。鄒杰看著芝倦怠灰心的神情,感到很沮喪,他突然意識到芝是應(yīng)付他的,芝的目的只是為了孩子。如果這樣,我不成了一匹種馬嗎?鄒杰想著,他覺得受到了某種傷害和污辱,他的旺盛的性欲因之被抑制了,以后的幾夜鄒杰一上床就自顧呼呼大睡。

1959年的一個休息日,鄒杰陪著芝去了醫(yī)院。他在外面等了很長時間,突然聽見芝在診療室里哭起來。鄒杰猜到了什么,他一下感到體內(nèi)變得空空蕩蕩,伴隨著一種深深的涼意。芝從里面出來時泣不成聲,她目光呆滯地看著鄒杰,什么叫輸卵管阻塞?我為什么這樣苦,誰都能生育,我為什么就沒有這個權(quán)利?鄒杰扶著芝朝醫(yī)院外面走,芝的步子搖搖晃晃的,芝繼續(xù)哭泣著說,如果我有孩子,我會對他好,我不會讓他受一點(diǎn)苦,老天為什么就不肯給我一個孩子?

從醫(yī)院回來后芝的情緒低落到極點(diǎn)。幾天沉悶傷心的日子過去,芝開始鎮(zhèn)定下來。她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憔悴的臉,她的臉由于過多的哭泣變得浮腫起來。芝抓過一把梳子梳著頭發(fā),對鄒杰說,你看我們該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鄒杰說。

你考慮過離婚嗎?芝沙沙地梳著頭發(fā),她說,你要是想離婚,我同意。我不愿意擔(dān)上絕后的惡名。

別胡說了。鄒杰很厭煩地說,我早就對你說過,事業(yè)第一,家庭第二,有沒有孩子都一樣。

現(xiàn)在這樣想,時間一長就不同了。芝說,你總不能一輩子跟一個不會生育的女人在一起。

我拿你真是沒辦法。鄒杰嘆了口氣,你老是自己折磨自己。難道你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

一切都會變的,只有人的命運(yùn)不會改變。芝把梳子扔到桌上,掠了掠頭發(fā),她說,我母親把我生下來,就是為了讓我承擔(dān)她的悲劇命運(yùn),我恨透了她。我是一個私生女,本來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所以我注定享受不到別人的幸福和權(quán)利。誰都能生育,我卻不會生育,這是我的錯嗎?

芝那天說了很多。鄒杰不耐煩地聽著,他覺得芝流露了不健康的思想傾向,但他忽視了另外一種更為可怕的傾向。芝對生活感到了某種徹底的絕望,情緒低落到了極點(diǎn)。

1959年秋天的一個夜晚,芝躲到廁所間吞下了半瓶安眠藥,然后她安然地回到床上躺在鄒杰身邊。芝準(zhǔn)備就此告別世界。在廁所間的墻上她用圓珠筆寫了給鄒杰的遺書:鄒杰,別忘了付給母親這月生活費(fèi)五十元。我是愛你的。

早晨鄒杰醒來時發(fā)現(xiàn)芝還在安睡,他推了推她,芝一動不動。鄒杰想等一會兒再叫醒她。他去上廁所,看見了墻上那行字后猛地醒悟到了什么。鄒杰去敲嫻的房門,他失聲大叫,快起床,芝尋短見了。嫻在里面生氣地說,大清早的你胡說什么,好好的怎么會尋死?要尋死的是我,不會是她。鄒杰知道嫻不相信,他就把芝從床上抱起來往樓下跑。在清晨的大街上,鄒杰抱著芝擋住了一輛送豆制品的三輪車。車主說,這女的怎么啦?鄒杰又急又恨地說,她活膩了。車主又說,那這車豆制品怎么辦?鄒杰憤怒地說,人比豆制品值錢!他把芝往那堆油豆腐素雞百葉上一放,推開車主就騎上車往醫(yī)院去了。

芝在灌腸后仍然睡了二天二夜。鄒杰和嫻輪流看護(hù)她。芝在第三天的薄暮時分醒來,看見鄒杰伏在她的腳邊睡著了。她伸出一只手撫弄著他的頭發(fā),眼睛看著病室的窗外。窗外的石榴樹上有一只小鳥跳上跳下的,芝依稀覺得她的靈魂和小鳥一樣在外面流浪著,跳上跳下的。

你先別跟我說什么。芝對鄒杰說,你到街上去給我買一束康乃馨。如果買來了,我就不會死,如果街上沒有康乃馨,證明我沒有權(quán)利生活下去,我還會走這條路的。

鄒杰跑遍了半個城市,買回了一束紅色的康乃馨。他推開病室的門,看見芝的眼睛亮了一下,隨之又恢復(fù)了原先的淡漠。

你把花插在藥瓶里吧。芝輕聲地說。

芝,你到底為什么?鄒杰一邊插花一邊生氣地說。

不為什么。我就是有點(diǎn)害怕。

你到底怕什么?你怎么能把生命當(dāng)做兒戲呢?

我怕失去你。日子一天天過去,你對我的愛一天天淡下去,最后沒有愛了,說不定會恨我。我害怕的就是這些,芝側(cè)過臉看著窗外,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

1959年,鄒杰發(fā)現(xiàn)妻子芝的行為越來越古怪病態(tài)。芝終日精神渙散,惟一的精力都用在對鄒杰的嚴(yán)密控制上。芝不允許鄒杰和年輕女性說話,她對鄒杰的任何單獨(dú)活動都表示憂慮和緊張。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芝在檢視他換下來的內(nèi)褲,這種卑瑣的舉動使鄒杰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醫(yī)生認(rèn)為芝患了憂郁癥。鄒杰不理解這種疾病的含義,他問醫(yī)生,如果我們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她的病會不會好起來?醫(yī)生對此不置可否,但他認(rèn)為這個辦法可以試一試。

到了年底,鄒杰去兒童福利院抱領(lǐng)了一個棄嬰。他想遵從芝一貫的意愿抱個男孩,但福利院中所有的棄嬰都是女孩,沒有男孩。鄒杰覺得這種情況很不正常,他沒有辦法,最后抱回家的還是一個女嬰。

鄒杰給女嬰取名為簫。他認(rèn)為簫是一種有苦難言的樂器,就這樣鄒杰做了父親,其實(shí)是簫的養(yǎng)父。

芝做了簫的母親。她對簫的性別始終懷有不滿的情緒。

嫻做了簫的外祖母。嫻說,就當(dāng)養(yǎng)只波斯貓吧。

簫被抱回家的第二天,他們來到樓下的紅旗照相館,請熟識的攝影師照了一張全家福。攝影師讓他們都要笑,鄒杰和嫻很自然地笑了,而病中的芝懷抱嬰兒笑得略顯茫然。后來這張合家歡就陳列在紅旗照相館的櫥窗里,過路的行人都會朝它多看一眼,這是1959年冬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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