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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我們太草率了

茉莉花開時 作者:侯詠


高占非是什么人?鄒杰有點(diǎn)局促地問。

你連高占非都不知道?嫻想了想說,也難怪,他演電影出名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有沒有呢。

原來是演電影的。我不喜歡演電影的,他們都好吃懶做,他們都是資產(chǎn)階級寄生蟲。鄒杰嚴(yán)肅地說。

芝捅了捅鄒杰。鄒杰說漏嘴了。芝以為母親會變臉,沒想到嫻沒有生氣,嫻點(diǎn)著頭說,對了,他們都是寄生蟲,你說得一點(diǎn)不錯。不過,能過上寄生蟲日子也要靠本事,這點(diǎn)你就不懂了。

嫻后來婉轉(zhuǎn)地問到鄒杰的家庭狀況,鄒杰自豪地說,我們家三代工人,我是第一個有文化的人。嫻聽后臉上的表情莫測高深。后來她說,工人家庭也好,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工人吃香,有錢有勢的人反而不吃香了。

當(dāng)芝把結(jié)婚的事告訴嫻時,嫻先是驚愕,過后她就哭起來,哭聲持續(xù)了很長時間。芝茫然地看著母親扭曲痛苦的臉,不知所措。嫻對此的反應(yīng)超出了芝的預(yù)計(jì),芝猜不透她的心。嫻進(jìn)了廁所間,她插上門在里面一邊哭泣一邊摔打著東西。嫻說,滾吧,就當(dāng)我養(yǎng)了條狗。反正我也不要靠你,你別指望我會給你一分錢。芝覺得很滑稽,她說,我本來就沒有跟你要東西。芝的心一下就冷了,她說完就走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砰地撞上房門。

夏日的一天芝嫁到了鄒家。芝沒有嫁妝,帶到鄒家的只有一只磨損了的皮箱。箱子里是她的衣服,還有那些關(guān)于水泥制造的專業(yè)書籍。芝不想聲張她的婚事,但鄒家堅(jiān)持要辦兩桌酒席。鄒杰的母親對她說,雖然你家沒什么人,但我們的親戚多,禮錢都收了,總歸要熱鬧一下的。

在婚禮上芝穿著一件素色連衣裙,其神情落落寡合,滿腹心事。來客都問鄒杰,新娘為什么不高興?鄒杰說,她天生這樣,她從來不笑。來客說,哪有這種道理?我們要聽新娘唱歌。鄒杰對芝說,你就唱一支歌吧。芝端坐不動說我不會唱歌。來客不依不饒,要新娘跳舞。芝又說,我不會跳舞,婚禮的氣氛立刻沉悶起來,除了芝自己,所有的人都覺無趣。鄒杰只好拿了笛子來,給大家胡亂吹了幾支曲子。

鄒家的房子很擁擠。鄒杰的妹妹和父母合并到一起,才給鄒杰和芝騰出了一個房間。房間很小,沒有窗戶,燈從早到晚是開著的,一盞15瓦的電燈昏黃地照著簡陋的幾件家具,照著芝的新婚生活。

最初幾天,芝經(jīng)常坐在床上垂淚不止。鄒杰怎么哄也沒用。他有點(diǎn)生氣地說,我家是無產(chǎn)階級,就這個條件,你應(yīng)該有思想準(zhǔn)備的。

不。芝擦著淚說,我不是為這個,我是害怕。

怕什么?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說不清。芝低下頭看著地上的兩雙拖鞋,她說,也許我們太草率了,我對以后的生活心里沒有底。我就是害怕以后,以后我們不好了該怎么辦呢?

你這人小資情調(diào)太嚴(yán)重。鄒杰嘆了口氣說,團(tuán)支部沒有批準(zhǔn)你入團(tuán),就是這個原因。

芝當(dāng)時已經(jīng)和鄒杰一起分到了水泥廠工作。工廠離家很遠(yuǎn),他們幾乎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回家后疲憊至極。芝每天都是匆匆吃幾口晚飯就上床休息了。芝把她的臟衣服塞到盆里用水泡著,但她總是忘了去洗。芝與鄒家人的矛盾最初就是從洗衣服上產(chǎn)生的。芝有一天聽見小姑在門外摔摔打打地說,耍什么小姐脾氣?自己的衣服讓別人洗。芝知道這是針對她的。她走出去,看見鄒家人的臉色都很難看。鄒杰的母親把芝的衣服從盆里拎出來,她對芝說,你看,浸了兩天都臭了,還是我給你洗吧。芝的臉漲得通紅,她奪過那堆衣服,又把它們?nèi)踊嘏枥?,一言不發(fā)地洗起來。那次芝又落淚了,她從中感覺到鄒家人對她懷有某種敵意,也許直接原因就是他們的家庭出身問題。

后來又出現(xiàn)了洗碗的問題。芝雖然洗了自己的衣服,但她每次吃完飯把碗一推就走了,鄒杰家人看不慣。鄒杰的母親在飯桌上訴說她做新媳婦時的種種艱辛,芝并沒有領(lǐng)會她的暗示,直到鄒杰有一次對她說,你也該洗洗碗了,別老讓人伺候你。芝這時深深意識到她與鄒家的人格格不入。芝冷冷地說,不洗,我情愿不去吃飯也不洗碗。

芝果然兩天沒在桌上吃飯,她在街上吃點(diǎn)餛飩包子權(quán)作晚餐。到第三天,鄒杰的母親對芝說,你要是跟著我們吃不慣,就另吃吧,家里還有一只煤爐。芝說,我隨便,我吃不吃無所謂的。鄒杰的母親說,鄒杰就跟你吃了,鄒杰最喜歡吃紅燒肉。芝說,我不會做紅燒肉,他想吃讓他自己做。

芝的婚姻生活從一開始就有不愉快的插曲。她知道一部分原因來自于她自身。另外一方面,她對鄒家充滿了鄙視情緒,她認(rèn)為這個家庭庸俗瑣碎,并不優(yōu)于她和母親組成的兩人家庭。再其次,芝怎么也不習(xí)慣使用馬桶,她每次出門倒馬桶都從內(nèi)心感到厭惡透頂。

芝讓鄒杰打報(bào)告向工廠申請房子,遭到了拒絕。鄒杰說,我是黨員,怎么能帶頭向組織上伸手要房呢。再說,我們現(xiàn)在有房子住。芝說,這也叫房子?連扇窗子也沒有,整天透不過氣。反正這兒我住不下去了。

鄒杰說,這點(diǎn)困難你就克服不了?我早就知道你有嬌驕二氣,吃不了苦,你還不承認(rèn)。芝說,隨你怎么說吧,我不想住這兒了。明天我回娘家去,我情愿受我母親的氣,也不在這兒受你們一家人的氣。鄒杰的臉掛下來了,他憤怒地盯著芝看了好久,最后帶著決絕的意味說,好吧,你走,你嫌棄這兒,我不嫌棄。芝這時候意識到爭斗的結(jié)果將造成她和鄒杰的分離,這并不是她的初衷。她疑惑地說,你不跟我走?鄒杰背轉(zhuǎn)身說,我不走。我不愿去你家,我討厭你母親。芝咬著嘴唇說不出話,她對鄒杰感到深深的失望和忌恨。

1958年,昔日的匯隆照相館經(jīng)改建重修后重營舊業(yè),只是性質(zhì)有了根本改變,現(xiàn)在它是國營紅旗照相館。紅旗照相館在樓下,樓上單獨(dú)另開了一扇門,那扇門里住著芝和她的母親嫻,一層樓板把公共事業(yè)和私人生活嚴(yán)格地分開了。

芝回到娘家,嫻的反應(yīng)非常平淡,她說,我知道你會回家的,你畢竟是我的女兒。又問芝,是不是鄒杰欺負(fù)你了?芝一聲不吭,她顯得倦怠憔悴,不愿意說一句話。嫻很冷峻地打量著芝,突然說,你從來不把我當(dāng)母親看,早知道這樣,當(dāng)初我咬咬牙也就挺過來了。芝沒聽懂母親的意思,她朝房間里走,說,求求你讓我清靜一會兒吧。她關(guān)門的時候又聽見母親說,我真后悔,我為什么會逃走?

芝也后悔。她后悔不該這么匆忙地嫁給鄒杰,至少她要對鄒杰的一切考察一段時間。終身大事是不允許任何感情沖動的。芝臥在原先睡的鐵床上,看見白床單上那一小塊發(fā)黃的痕跡,從前的未婚少女的氣息夢一樣地圍繞著她。芝感到悵然若失,整個世界都變得黯然神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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