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大殤，天下舉哀。

宮中舊的白紗還來不及換下，又掛起了新的黑?！酆笕朐峄柿曛?，我駐足空蕩蕩的乾元殿上，已不會流淚。目睹一次又一次生離死別之后，我的心，終于變得足夠堅(jiān)硬。曾經(jīng)垂髫同樂的子隆哥哥和宛如姐姐，終被沉入記憶的深淵，留在我心底的名字只不過是先帝和明貞皇后。

新皇登基大典相隔一月舉行。

大殿之上，金碧輝煌的巨大龍椅之后掛起了垂簾。宮女強(qiáng)行攙扶著太皇太后升殿垂簾，我抱著小皇帝，坐到了姑姑身側(cè)。

蕭綦以攝政王之尊，立于丹陛之上，劍履上殿，見君不跪。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之聲響徹金殿。

或許那丹陛之下的每個(gè)人心中都在揣測，不知他們真正跪拜的，究竟是那小小嬰兒，還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不知誰才是這九重天闕真正的主宰?！　?nbsp;

我的目光穿過影影綽綽的垂簾，望向三步之遙的他。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繡滿燦金九龍紋，王冠巍峨，佩劍華彰，垂目俯視丹墀之下的眾臣，輪廓鮮明的側(cè)臉上，隱現(xiàn)一絲睥睨眾生的微笑。他仿佛不經(jīng)意間回首，目光卻穿透珠簾，迎上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的劍下染過多少人的鮮血，也知道他腳下踏過多少人的骨骸，正如我的一雙手也不再潔凈。自古成王敗寇，這權(quán)力的巔峰上永遠(yuǎn)有人倒下，永遠(yuǎn)有人崛起。此刻，我身處金殿之高，俯瞰腳下匍匐的眾生，而落敗的宛如和敬誠侯，卻已墜入黃泉之遙，淪為皇位的祭品。

我只能由衷地慶幸，此刻站在這里的勝者是蕭綦，站在他身側(cè)的女子是我。

一切塵埃落定，京城陰冷的冬天也終于過去了。

為了照料小皇上，我不得不時(shí)常留在宮里，整夜都陪伴在這孩子身邊。也許真的是母子連心，自宛如去后，這可憐的孩子好幾日哭鬧不休，連奶娘也無可奈何。唯獨(dú)在我懷中，才肯稍稍安靜。他開始依戀我，不論進(jìn)食還是睡覺，都要有我在旁邊，常常擾得我徹夜不能安眠。

蕭綦如今一手?jǐn)z政，政務(wù)更加繁忙。朝中派系更替，局勢微妙，門閥世家的勢力不斷被削弱，寒族士子大受提拔。然而從寒族中選拔人才畢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經(jīng)國治世也不是軍中武人可以辦到的，仍然還需倚仗門閥世家的勢力?，嵤录姅_不絕，我們也各自忙碌，竟沒有機(jī)會將心中隔閡解開。每當(dāng)上朝時(shí)，我總隔著一道垂簾，默默凝望他的身影，他的目光也會不經(jīng)意間掠過我。

初春暖陽，照著御苑里碧樹寒枝，分外和煦。難得天氣晴好，我和奶娘抱了靜兒在苑子里散步。

按皇室的規(guī)矩，小孩子要在滿月的時(shí)候才由父皇賜名，靜兒卻沒有機(jī)會得到父親給的名字。內(nèi)史請?zhí)侍笫鞠碌臅r(shí)候，姑姑還是渾渾噩噩念叨著那八個(gè)字，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于是，我決定讓這孩子的名字，就叫做靜兒。

這些日子總算讓他慢慢習(xí)慣了和奶娘睡，不再晝夜不離地纏住我，我想著這兩日也就該回王府了，長久留在宮里總不安穩(wěn)。

奶娘抱著孩子，忽然驚喜地叫道：“呀，皇上在笑呢?！?/p>

一看之下，那孩子瞇著一雙烏亮的眼睛，真的咧開小嘴，在對我笑。心中陡然涌上濃濃溫柔，我看著這純真無邪的笑容，竟然舍不得移開目光。

“他笑起來好漂亮呢?！蔽倚老驳亟舆^孩子，一抬頭，卻見奶娘和一眾侍女朝我身后跪下，俯身行禮——蕭綦卓然立在暖閣回廊之下，面帶淡淡笑意，身邊沒有一個(gè)侍從，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我竟一直沒有發(fā)覺。我怔怔地望著他，沉溺在他溫柔目光中，一時(shí)間忘記了言語。他緩步走來，容色溫煦，難得沒有慣常的冷肅之色。奶娘忙上前抱過孩子，領(lǐng)著一眾宮人悄無聲息地退下。

“好久不見你這樣開心?！彼粗遥崧曢_口，帶了些許悵然。

我低了頭，故作不在意地笑道：“不過是王爺好久不曾留意罷了?！?/p>

“是嗎？”他似笑非笑地瞧著我，“王妃這話聽來，竟有幾分閨怨的意味?！?/p>

我一時(shí)紅了臉頰，許久不曾與他調(diào)笑，竟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

“隨我走走。”他莞爾一笑，牽了我的手，不由分說攜了我往御苑深處走去。 

林徑幽深，庭閣空寂，偶爾飛鳥掠過空枝，啾啾細(xì)鳴回繞林間。細(xì)碎枯葉踩在腳下簌簌作響，我們并肩攜手而行，各自緘默，誰也不曾開口打破這份沉寂。

他握著我的手，十指糾纏相扣，掌心格外溫暖。我心頭百轉(zhuǎn)千回，往日無數(shù)次攜手同行的情景掠過眼前，千言萬語到此刻都成了多余。

“昨晚睡得可好，可有被孩子纏?。俊彼_口，一如素日里閑敘家常。我微笑，“現(xiàn)在靜兒很乖了，不那么纏人，這些天慢慢習(xí)慣和奶娘睡了?！?/p>

“那為何一臉倦容？”他的手指扣緊，讓我挨他更近一些。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終于鼓足勇氣，脫口而出，“因?yàn)?，有人令我徹夜無眠?！?nbsp;

他駐足，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每當(dāng)想到此人，總令我憂心牽掛，不知該如何是好?！蔽阴久紘@息。

他的目光溫柔，灼熱得似要將人融化，“那是為何？”

我咬唇道：“我曾經(jīng)錯(cuò)怪他，十分對不住他……也不知他是否仍在怨我?！?/p>

蕭綦陡然笑出聲來，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傻丫頭，誰會舍得怨你！”

一時(shí)間，只覺料峭輕寒盡化作春意和暖，我仰頭笑看他，見他笑得自得，不由起了玩心，忽而正色道：“爹爹真的不會怨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