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折(2)

情到此間怎由人 作者:周如風(fēng)


真不忍見這癡心女子負(fù)心漢的一幕,剛剛還為愛癡迷的柔弱女子在轉(zhuǎn)瞬間就變成了怨婦。京城書信傳到,王魁的確高中狀元了??上У氖?,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休妻,只因?yàn)殡腹鹩⑹菉y臺柳,是煙花女,只因?yàn)樗洳簧蠣钤T第。

一個妓女說自己做狀元夫人,天下人都笑了!得知王魁書信內(nèi)容,所有等著看敫桂英笑話的人如愿以償?shù)匦α?,笑得那樣可怕。這就是妓女清高的報應(yīng),畢生積蓄換回一紙休書,滿腔癡情交給了一個負(fù)心漢,她還能指望什么,依靠什么?

海神廟里,敫桂英久久地呆坐著,她不是惱怒,不是怨恨,王魁此時是誰,對她而言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只是想呼喊一聲天理。她付出了,為什么沒有回報?她犧牲了,為什么不得善果?她不求大富大貴,只希望過上平穩(wěn)的日子,卻失去了所有:金銀珠寶,人,還有心。

敫桂英將所有的情緒發(fā)泄到了海神爺身上,以一個瘋女人的無窮力量打罵著所有神像。這就是人的悲哀,看不透時便會執(zhí)迷,王魁因?yàn)閳?zhí)迷名利而背信棄義,敫桂英因?yàn)閳?zhí)迷感情而化為厲鬼。

我曾疑惑過,明明有二百兩銀子可以贖身,敫桂英怎么就不能自己贖自己而后獨(dú)自過活呢?其實(shí)不在于錢的多寡,只是因?yàn)殡腹鹩⒉桓艺娴膶宫F(xiàn)實(shí)。她害怕別人嘲笑的眼光,害怕鴇母冷酷地譏諷,害怕孤獨(dú)地生活,害怕面對一無所有的自己……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把這一切都算在了王魁的頭上,如果不是他負(fù)心,她又何至于此?!

敫桂英是用那條象征著純潔的香羅帶自縊而亡的,就在海神廟內(nèi)。她的冤魂在海神廟上空飄蕩,久不散去,等待天地神明給她一個答復(fù)。

活人有冤到衙門告狀,一審二審再定案,敫桂英冤死的案子在海神爺?shù)陌缸由弦膊恢獢R了多久,終于得到了批復(fù)。海神爺發(fā)下令牌,命判官小鬼攜敫桂英前往京城捉拿王魁魂魄,以報償敫桂英。都說抬頭三尺有神明,如果神明真的都這樣顯靈,這世上早該沒有壞人了,看來敫桂英還是幸運(yùn)的,遇到了海神爺這樣剛正不阿的神,就像人間的包青天。

《情探》這出戲有一經(jīng)典折子戲——《行路》,這段詞兒可是咱們偉大祖國國歌的詞作者田漢先生寫的,說的就是敫桂英跟著判官小鬼去京城捉拿王魁時一路上的所見所感。戲詞很美,而我從中體會到的始終是那句心魔即魔。

一個人,不,一個鬼,因?yàn)橛辛嗽购?,有了報仇的心,不管她見到什么,都是猙獰凄慘的。見到泰山,敫桂英想的是那些和她一樣傷心絕望的跳崖人;見到黃河,那是滾滾東去的咆哮的怒水;聽見大雁的叫聲,就認(rèn)定是只落單的孤雁哀鳴……作為在天上飛行的鬼魂,敫桂英須臾之間看遍江河大地,卻沒有一樣不勾起她的心頭之恨。當(dāng)聽說京城已到,相府不遠(yuǎn)時,她橫眉立目,咬牙切齒地要立刻將王魁捉拿歸案。

真是讓人不寒而栗,難怪先賢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女人還真可怕的動物,總能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情來。她愛你,可以給你一切,也能為此奪走你的一切,包括性命。如果我們遇到這樣的女人,寧可不愛也不能接受她無限廣博的愛,因?yàn)檫@種愛,容易跨越極限,成為仇恨。正所謂,愛愈深,恨愈深。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王魁負(fù)心”的戲碼可是從戲曲發(fā)源之初的南宋朝就有的,如果敫桂英真的是這樣一個愛極生恨,奪命索魂的女人,又怎么能博取幾千年來人民大眾的同情呢?所以,看戲的不是呆子,寫戲的不是傻子,故事到此,定有回轉(zhuǎn)——敫桂英后悔了。

敫桂英后悔了,她不該到海神爺面前告狀,她不該如此憤憤地向王魁索命,因?yàn)樗牡桌锸钦娴膼鬯难?。多少年了,敫桂英孤苦伶仃一個人,沒有溫暖,沒有依靠,而王魁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一切。那兩年的時光是她一生中唯一值得懷念的日子,郎情妾意,和和美美,不是紅袖添香夜伴讀就是執(zhí)手對鏡教畫眉。敫桂英給了王魁所有,她的心里只有他,縱然他負(fù)心薄幸,她又怎舍得殺他?

愛一個人,就讓他幸福。王魁或許沒有錯,身為妓女,我怎么能和丞相千金相比?我給不了他最大的幸福。他負(fù)心了,那是境況所迫,他只是做了許多人都會做的事。敫桂英已經(jīng)死了,什么都沒有了,如果黃泉之下念念不忘的是恨,那她豈非徹頭徹尾地可悲?她還是希望留一點(diǎn)美好回憶的:如果王魁能夠成全她的這點(diǎn)美好回憶,她情愿收回以死換來的勾魂令牌。

月移花影,丞相府的書房里,王魁心神不寧地讀著書,四周好像有不明晰的聲音,卻又聽不出所以然來。平時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自從知道敫桂英自縊身亡的消息后,王魁時時刻刻都害怕有鬼敲門。他不后悔,只是由那么一點(diǎn)歉疚,這歉疚足以讓敫桂英饒他一命。

敫桂英打神告廟時我不動心,自縊而亡時我不激動,魂飛千里時我不感慨,而當(dāng)她吹開王魁的書房門,在黑暗中隔空撫摸王魁的面頰,牽起王魁的衣衫時,我眼淚幾乎涌動。這份愛,到此時才見凄涼之美。

王魁初見敫桂英時三魂已去了七魄,若不是他信了鬼是沒有影子的胡話,定不會相信有著影子的敫桂英是人。敫桂英以人的身份來見王魁,她只想知道一件事:他是否還愛她。

一夜夫妻百夜恩,王魁不至于對敫桂英一點(diǎn)情義也沒有。如果敫桂英的確死了,他對她的死是有愧疚的,這就留下了永恒的情義。但不巧的是,此時的敫桂英偏偏說自己還活著,王魁的那點(diǎn)歉意蕩然無存。

她還活著,她是來敘舊情的,萬一被丞相知道了,王魁的官帽還保得住嗎?早被現(xiàn)實(shí)套牢的王魁已經(jīng)騎虎難下了,如今不惜一切保住得到的東西才是他的真理,而敫桂英的出現(xiàn)只能毀了這一切,他只能讓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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