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首都淪陷(22)

南京安魂曲 作者:(美)哈金


盡管路海聲調(diào)鎮(zhèn)定,我還是看得出來他在發(fā)抖。他的兩頰青腫,嘴唇烏青。我們四人一起去了校門門房,再一起去了旁邊不遠他家住的小屋。他太太一見他就高興得哭了起來,說:“我還以為他們會把你殺了。謝天謝地你回來了!”

婁小姐離開之前,我們一起為那十二個女孩的安全、為運煤工的性命做了禱告。我們的聲音多么誠懇,我們多么渴望奇跡會發(fā)生。

禱告之后,明妮和我去了校門口。那一夜,我們是在門房過的,就在藤椅里打打盹兒,以防日本兵再來。我腦海里不停地響起一個聲音:“主啊,你什么時候才會傾聽我們禱告?你什么時候才會顯示你的憤怒?”我不時地醒過來,聽見明妮喃喃詛咒:“禽獸!禽獸!”

第二天天剛破曉,一陣汽車喇叭聲把我驚醒。我一下子坐起來,心頭突突直跳,聽見卡車呼嘯而去的聲音。明妮也起來了。我們走出房門,看見路海急奔過來。我們一起奔向大門口。幾個女子正搖撼著大門,喊著:“開門哪,讓我們進去!”

我們吃驚地看見六個女孩子站在那里,都是頭天晚上被日本兵帶走的,她們頭發(fā)蓬亂,臉上全是淚痕。路海立刻把小門插銷拔開?!翱爝M來!”明妮邊說邊朝她們招手。她抱住大劉的女兒美燕的肩膀,對她說,“你父母發(fā)現(xiàn)你被抓走了,急得活不下去了。謝天謝地你回來了。”

那戴眼鏡的姑娘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明妮又問她們,受到了怎樣的虐待。她們都說,日本兵打她們的耳光,掐她們的臉,扯她們的頭發(fā),不過除了這些,并沒有糟蹋她們。那就是說,她們沒有遭到強奸,因為大多數(shù)本地姑娘不會直截了當?shù)赜谩皬娂椤边@個詞。明妮得知后很高興?!罢媸莻€奇跡!”她說,而且一定在心里把這歸功于我們昨天晚上熱切的禱告。

我不敢置信,日本兵什么壞事都沒做,就放這些年輕姑娘回來,不過我保持了沉默,不想破壞明妮的欣喜。這些天來令人心碎的事情發(fā)生得太多,她也該高興一下了。

在父母的宿舍里,美燕告訴來看望的人們,日本人把其他六個比較漂亮一些的姑娘送到一家旅館去了,那里住著一些當官的,剩下她們六個人,又被卡車送回來了。我們已經(jīng)聽說,昨天有很多高級軍官到這里來,參加勝利慶典。

那天早上,麗雅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她說肚子疼得厲害。我摸了摸她的前額和身體——她渾身燒得滾燙。我給她倒了杯茶來,聽她說睡褲都濕了,我一看,只見鮮血和內(nèi)膜在流出來。她流產(chǎn)了!我叫耀平趕快燒一壺開水,我則幫著麗雅脫下衣褲。

“什么時候開始疼的?”我問她。

“昨天夜里?!?/p>

“你怎么沒跟你爸爸說呢?”

“我以為睡上一夜就會好的。媽,孩子掉了嗎?”

“看這樣子是掉了。你昨天晚上不該跑得太急,弄傷了身子?!?/p>

“我好難受?!彼奁饋?,眼睛閉上了,“日本鬼子殺了我的孩子,我要跟他們算這筆賬。”

“噓,咱們先把你身子盡快養(yǎng)好了再說?!蔽矣X得自己也要哭出來了,但我盡力眨眼,把眼淚忍了回去。

“我不想活了?!?/p>

“別說傻話。全家人都指靠著你呢。”

麗雅在疼痛中囈語和掙扎,我在她身邊給她收拾著。我用舊布把流出來的血污接下來,卷走扔掉,又給她洗凈,用手巾擦干。我不知道死掉的胎兒是不是全部流出來了,她需要不需要做刮宮,或其他什么治療。在正常環(huán)境下,我們可以去請個專門的護士來,可是現(xiàn)在,所有的產(chǎn)科診所都關(guān)門了。我叫耀平把帆帆交給鄰居,然后把麗雅放在他的飛馬自行車后座,馱著她去了我們學校的醫(yī)務(wù)室。他們父女倆出門向北,我在后面跟著,一手扶著麗雅的肩膀,幫她坐穩(wěn)。

護士給她做了檢查,說看樣子流產(chǎn)是流干凈了。即使麗雅需要做刮宮,護士也做不了,她以前從來沒做過。麗雅一定要臥床休息至少兩個星期,因為一般都認為流產(chǎn)比生孩子還要傷元氣。麗雅不能吃辛辣、腌制和生冷的東西,一個月不能跟丈夫同房。我?guī)缀跻凶o士閉嘴了,她不知道我女婿根本不在家。麗雅需要吃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比如雞蛋、牛奶、老母雞、魚類、豬肚豬肝、新鮮水果??墒乾F(xiàn)在我們上哪里去弄這些東西呀?

不過,我在辦公室里存了一小袋小米和一瓶紅糖。我把這些交給耀平,讓他給麗雅熬些小米粥,再加些紅糖。他還會給她烤一些干魚,保證她吃下去些飯食。把她在床上安置好以后,我就返回難民營了。

明妮要大劉陪她一起到日本大使館,去抗議他們亂抓女孩子。一開始他不愿意去,兩眼在眼鏡后面噴出火來。我催促他陪著去,他才答應(yīng)了。他有君子風度,善于同人打交道,如果他陪著去,明妮會覺得心里更有底。

校門外邊聚集了不少上了歲數(shù)的婦女,請求放她們進難民營里來。明妮和大劉一露面,人群就安靜了一些。明妮走到我和霍莉跟前,我倆一直在勸說這些四鄰八舍的婦女們,要她們回家去,好把地方省出來——如果還能有任何地方的話——讓給年輕的婦女和孩子們。

“可是我沒有地方可去了?!币晃涣畾q左右的女人對我哭訴。

“他媽的?!绷硪粋€聲音叫喊道,“日本鬼子連老女人也不放過!丑老婆子也是人。”

明妮對我們說:“讓她們進來吧。但要說清楚,她們只能待在室外了?!?/p>

“我們已經(jīng)收了七千多難民?!被衾蛘f,“如果再讓她們都進來,校園里就一塊空地也剩不下了?!?/p>

“我們現(xiàn)在沒有別的選擇?!?/p>

我們開始接收新來者的時候,明妮和大劉出門去了日本大使館,步行需要二十分鐘。我在四年前陪著兒子浩文去過一次日本大使館,那是座二層的舊樓,那次浩文是為了在日本讀書,去申請長期居住簽證。他兩年前進了大和醫(yī)學院學習,打算當一名醫(yī)生。他現(xiàn)在還在東京,我們有七個多月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自從戰(zhàn)爭爆發(fā),他的來信就斷了,他爸爸和我都為他擔著心,可我們不能對別人說這個,特別是不能對我們中國同事說。我們只求他健康、安全。我丈夫曾經(jīng)在日本學習亞洲歷史,會講日語,不過他很少使用這種語言。除了吳校長,金陵學院里沒有人知道我們一家與日本的糾葛,但我知道,只要我忠實于她,她是會替我們保密的。

快到中午時,明妮和大劉坐著一輛凱迪拉克回來了。路上他們先去了美國大使館,那里的一位留守的中國秘書派了這輛車,送他們?nèi)ト毡敬笫桂^,這樣去會顯得鄭重——秘書說,日本人很注重儀式,所以,作為一所美國大學的負責人,明妮去應(yīng)該排場一些,好引起他們的重視,這樣看來,開輛大型轎車去就是完全必要的??匆娔禽v深藍色的轎車徐徐開來,停在了大門外邊,我把準備拿給饑餓孩子們分的半桶煮紅薯遞給另一個工作人員,自己走到門前,看著明妮和大劉走下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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