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首都淪陷(12)

南京安魂曲 作者:(美)哈金


“但愿到那時候我還沒老得學(xué)不成?!?/p>

“什么話,別那么悲觀嘛?!?/p>

“好吧,希望這話能實現(xiàn)?!?/p>

我們先到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總部去了一下,看到約翰·拉貝、瑟爾·貝德士和愛德華·施佩林都在。他們一臉憂郁,告訴我們說,中國軍隊已經(jīng)開始撤退了。德國保險公司經(jīng)紀(jì)人施佩林,其實在三個小時前剛從日本人的前線回來,他受中國軍隊委托去交涉,希望就?;疬M行談判。但是,裕仁天皇的叔叔朝香宮將軍,拒絕了他的建議,說要給中國一個血的教訓(xùn),打算“血洗南京”,好讓中國人看看,蔣介石是多么無能的領(lǐng)袖。

拉貝告訴我們的情況更加令人震驚。昨天,唐將軍接到蔣委員長的命令,要他立刻組織撤退??墒翘频牟筷牸?zhàn)正酣,把他們撤出來已經(jīng)不可能了。如果他執(zhí)行這一命令,就將意味著拋棄他的部隊。他跟委員長的總部聯(lián)絡(luò),探探虛實,看蔣會不會收回成命。蔣卻決心已定,再次電告唐司令,指令他必須實施撤退,保存部隊,即刻跨過長江。唐甚至無法把命令送達到所有部隊,有幾個師不僅失去通訊設(shè)備,而且官兵來自各邊遠地區(qū),諸如廣東、四川,還有貴州,彼此方言不通,互相交流都很困難,以至于無法傳遞命令。更糟糕的是,那天早上,日本艦隊已經(jīng)駛進長江,正向上游而來,我們沒有戰(zhàn)艦抗擊敵人的海軍,所以中國軍隊的撤退路線很快就會被全部切斷。唐將軍萬般無奈,緊急求助于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懇求外國人代表中國出面干預(yù),實現(xiàn)三天的?;?。愛德華·施佩林今天過午時分出城,向西跋涉,到日本前沿陣地,揮著一塊白單子,白旗上用日語寫著:“休戰(zhàn),和平!”是那個黃眼睛的年輕俄國人寇拉寫上去的。施佩林滾圓的肩膀上擔(dān)負(fù)著重大的使命,希望避免更多的流血。

親王朝香宮將軍長著蒜頭鼻子,留著八字胡,使他看上去像是兔唇。他接見了施佩林,一口啐在他臉上,又抽出刀來厲聲喊道:“去告訴中國人,是他們自己找死?,F(xiàn)在才雇來你這么個和平掮客,晚啦!他們真的想要和平,就先把唐生智交出來?!?/p>

“請把我們的請求轉(zhuǎn)告松井將軍?!笔┡辶衷俅螒┣蟆?/p>

“我是這里的指揮官。告訴唐生智,我們要將南京城殺個雞犬不留!”

施佩林只好趕回來,如實向唐將軍轉(zhuǎn)告。這位使者急得把腳脖子都扭傷了,走路只好拄著根棍子。現(xiàn)在,部分守城部隊一定已經(jīng)得到了撤退的命令,開始向城外撤退了,但是很多部隊卻還蒙在鼓里,還在盲目地作戰(zhàn),全不知兩翼已經(jīng)空虛,注定會被殲滅。

聽完拉貝關(guān)于?;鹞有〉年愂?,幾個人好長一陣沉默。我很想哭,但還是克制住,用手遮住了臉,幾乎喘不過氣來。

“兵敗如山倒啊。”瑟爾對明妮說,用了句中國成語。

“蔣介石應(yīng)該對這場災(zāi)難負(fù)責(zé)。”她氣憤地說。

“對,他應(yīng)該被送上軍事法庭?!鄙獱栒f。

“問題是,他就是自己法庭上的法官。”拉貝用玩笑的口氣加了一句,擺弄著掛在脖子上的望遠鏡帶子。盡管是在調(diào)侃,他的聲音卻很沉重。

瑟爾要動身去一個星期前在外交部設(shè)立的臨時醫(yī)院了。市政府已經(jīng)交給國際紅十字會五萬元——瑟爾和明妮都是國際紅十字會的成員——用來建立醫(yī)院,可是即使有這筆不小的資金,他們也沒有足夠的人手。瑟爾無法找到醫(yī)護人員,不停地抱怨中國醫(yī)生全跑光了。到目前為止,留在城里的只有一個外科醫(yī)生——羅伯特·威爾森。他剛從哈佛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不久,眼下在南京大學(xué)醫(yī)院里,忙得不可開交。明妮和我跟著瑟爾一起出門,坐上了我們的吉普。我倆開上了上海路,向城東北駛?cè)ァ?/p>

我們左轉(zhuǎn)上了中山路,這條路通向挹江門,出了挹江門可以到達下關(guān)碼頭。我們剛轉(zhuǎn)上來,就被眼前恐怖的場面驚呆了。整個城市的人都在逃命,人流都朝著江邊擁去。我們經(jīng)過的每一條街上,到處都是我們的士兵脫下扔掉的軍服。道路兩邊排滿了正在燃燒的車輛,火炮旁邊摞著成箱的炮彈,重機槍還捆在死驢子身上。一群騾子站在那里,身上馱著高射炮的部件和彈藥,不知所措地動不了窩。一匹帶著馬鞍的雜色馬,對著天空高聲嘶叫,仿佛遭到什么看不見的猛獸的襲擊。大批的士兵向北蜂擁而去,大多數(shù)人兩手空空,但有一些人皮帶上還掛著搪瓷飯碗。滿地都是鋼盔、步槍、手槍、水壺、捷克式輕機槍、背包、軍刀、手榴彈、大衣、靴子、迫擊炮、火焰噴射器、短把鐵鍬、鎬頭等。一支黃銅軍號旁邊,放著一只生豬的腦袋,它的大鼻子朝天,可兩只耳朵都不見了。我們快到國際俱樂部時,路面上塞滿了翻倒的車輛、三輪摩托車、牲口拉的馬車、電線桿和亂糟糟的電線,車子不可能再往前開了,于是我們決定步行。我們拐向右邊,把車開進德國大使館的院子,征得脾氣急躁的喬治·羅森的許可,我們把吉普停在他那里。羅森是政治事務(wù)秘書,是留下沒走的三個德國外交官之一。和他的同事不一樣,羅森是半個猶太人,不能佩戴納粹黨的“卐”字徽記。

明妮和我徒步向北走去,只想看看我們的部隊是不是還控制著撤退的路線。大都會飯店出現(xiàn)在眼前,已經(jīng)被濃煙和火焰包圍了。我們經(jīng)過的那一刻,一隊仍然荷槍實彈的士兵朝我們跑過來。一共九個人,都穿著草鞋,在我們面前停了下來,扔掉步槍,兩手抱在胸前,請求明妮接受他們的投降,好像她也是個占領(lǐng)者。他們的班長一臉淚花,向明妮懇求道:“大嬸,救救我們吧!”

這一舉動使明妮慌亂不安,我對她說,“他們一定以為所有外國人都有辦法替他們找到避難所。這些當(dāng)兵的真可憐,被當(dāng)官的拋棄了?!蔽艺f著,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我太傷心了,俯下身去痛哭起來。

明妮拍著我的頭,用中文對那幾個人說,“我們沒有資格接受你們的武器。如果你們想留在城里,到安全區(qū)去吧,你們在那里可以得到保護?!?/p>

那幾個人搖著頭,仿佛被嚇得再也不敢返回那個方向了。他們向后一轉(zhuǎn),跑掉了,槍也丟掉不要了。明妮揀起一支步槍,還很新,槍托上印著這樣四個字:“人民血汗”。這些字來自委員長的教誨,刻在國民黨軍隊的很多武器上。明妮的兩道濃眉擰成了結(jié),深深嘆息著扔下了槍。

我一邊擦眼淚一邊告訴她:“在我們國家里,一個農(nóng)民干一輩子才能買得起一支步槍。想想他們?nèi)拥舻哪切┭b備——天大的糟蹋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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