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花白頭發(fā)的婦女在我們面前癱倒,坐在一塊石頭上哭訴她的遭遇?!拔遗畠汉臀疫M城來賣芋頭,”她嗚咽道,“可是光華門前那么多人,我把她給弄丟了。我以為她可以進城門來,約好在城墻邊上碰頭,可是我進來以后,日本鬼子開始轟炸,城門就突然關上了。我在里邊等了整整一下午,也沒法出去找她。我們的家已經(jīng)沒了,她不知道上哪兒去呀……我那苦命的孩子,剛十一歲呀……”
有些人家倒還沒有走散,可是男人們得去另外的地方找避難所。他們大多都很愿意另外去找,有些人甚至感激不盡,只要老婆孩子安全了就行。一個睡眼惺忪的男人走到明妮跟前,乞求她給家人一點兒吃的東西,因為他們沒有錢。她對他說:“不用擔心。我們不會讓他們挨餓的?!?/p>
聽說,那些也接收男人的難民營,都在迅速爆滿。我們沒有預料到難民來得這么快,此刻,十二月八日的晚上,已經(jīng)到來一百多人了。明妮讓紅臉膛的路海趕快把廚房建起來,第二天早上好開始給難民分粥。
五
第二天早上安靜得出奇,幾個鐘頭都沒有聽到什么槍聲。東邊、西邊和南邊的炮擊聲都停止了。我們禁不住懷疑,日本兵是不是已經(jīng)進入南京了?可那似乎又不大可能,因為中國軍隊都還守在陣地上。明妮和我正在商量如何安排擁入的難民,我們的園藝工老廖來了,遞給明妮一張傳單。他是她多年的朋友了,合肥來的。十八年前,明妮來到金陵,接替返回美國一年去籌錢的丹尼森夫人,當了這里的代理校長,從那時候起,她就雇了老廖,因為她想創(chuàng)建一所美麗的校園?!敖裉煸缟衔以谖魃綋斓降?,”他指著那張紙,微笑著用粗啞的聲音說著,仿佛今天對他來說不過是平常的一天,“灌木叢里有好些呢,一定是日本飛機撒下來的。我不知道上面說些什么,不過我覺得你也許很想看看?!?/p>
明妮大略掃了一遍,就遞給了我。傳單上印著日軍華中方面軍總司令松井石根的勸降書。他要求中國軍隊立即投降,宣稱“這是保護無辜平民和古都文物的最佳選擇”,所以我們必須全部放下武器,打開城門,歡迎皇軍進城。勸降書中還說:“日軍對抵抗者雖極為峻烈而弗寬恕,然于無辜民眾及無敵意之中國軍人,則以寬大處之,不加侵害。因此,我命令你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也就是在十二月九日下午六點以前,必須全部投降,茍欲繼續(xù)交戰(zhàn),一切戰(zhàn)爭之恐怖將盡現(xiàn)于南京?!?/p>
此時離最后期限只有不到十個小時了。明妮告訴老廖說,“這是日本最高長官松井石根下達的一道命令?!?/p>
“從來沒聽說過他。他想怎么樣?”
“他要求中國人立即投降,把南京城交給他。你覺得我們應該怎么辦?”
“這個嘛,”老廖抓了抓后腦勺,“我可不知道。我希望他讓大家過安生日子?!?/p>
他的回答倒把明妮逗樂了。老廖不像別人,他對日本人的逼近沒什么恐慌,盡管連他女兒都帶著外孫們撤走了。我們知道他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他關心的只是種花種菜,戰(zhàn)爭不戰(zhàn)爭的,根本不在他的視野里??擅髂葸€是深深地喜歡這個老花匠,他總帶著一身青草氣息,是個非同凡響的“綠手指”——不管是什么,他碰過之后,沒過幾天就變得漂亮又茂盛。等他慢吞吞地走開之后,我把他的回答仔細回味了一番。也許,在某種程度上他是對的——普通民眾總得活下去,所以,不管是什么人來統(tǒng)治,只要他沒有破壞人們的生計,大家就可以接受他。不過,我把這個念頭打消了,因為日本人近來犯下的暴行都跟這樣一種可能性截然相反。
松井石根將軍的傳單可能解釋了今天早上為什么這般安靜——入侵的部隊一定是在等待我方對最后通牒作出反應。我把這個分析對明妮一說,她也表示同意。早上,路易斯·斯邁思到我們這里來檢查醫(yī)療設施,他證實了我們的直覺。我們的電話線當時已經(jīng)不通,所以他本人只好親自跑來。金陵學院到這時候已經(jīng)接受了三百難民,這讓路易斯很意外,不過他稱贊了我們謹慎的計劃,還告訴我們說,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里的四個英國人和一個丹麥人剛剛離開了南京。不過,他讓我們不必擔心,因為更多的人,尤其是當?shù)厝?,已?jīng)開始加入救濟工作的隊伍了。
路易斯來自芝加哥,在南京大學教授社會學,也是一個傳教士。他生性敏感,有些虛弱,但說起話來總是很富于表現(xiàn)力。即使在平時和大家說話,他也像在發(fā)表演說似的,大幅度地打著手勢。這些天里,路易斯的情緒似乎十分高昂,仿佛迫在眉睫的圍城給他輸入了活力和體力。他甚至對明妮承認,他很享受“所有這些活動”。我想,他大概從來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這么積極,這么富有意義——尤其是這么緊張熱烈。明妮邀請他到宿舍主樓去吃午飯,我也去了?;锸澈芎唵?,米飯,清炒雪里蕻,咸鯖魚。路易斯和明妮一樣,是為數(shù)不多喜歡中國飯的外國人。這是一件好事,因為城里所有店鋪都關門了,外國食品店更沒影兒了。而且,常吃當?shù)厥澄铮瑩?jù)說是有助于增強人體對痢疾、瘧疾等疾病的免疫力。路易斯告訴我們,他組建急救體系的努力終告失敗,因為軍隊對所有汽車都任意征用。到目前為之,他手上只有兩輛還能跑的帶篷貨車。作為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的秘書長,他現(xiàn)在忙得不可開交,東奔西跑,要確保每個難民營都可以提供基本的醫(yī)療服務。
我們一邊吃著飯,路易斯又談起他和安全區(qū)委員會其他成員曾經(jīng)試圖促成停戰(zhàn)協(xié)定的事兒。前一天,他們建議?;鹑欤谶@三天里,日本皇軍停止進攻,而中國軍隊撤出南京城,這樣可以讓日本部隊和平進城。盡管唐將軍公開的態(tài)度是“決戰(zhàn)到底”,實際上他非常希望實現(xiàn)停火。他請安全區(qū)委員會致電蔣委員長,并通過現(xiàn)在班乃號上的美國大使館同時致電東京。瑟爾·貝德士和美國長老會在南京的牧師普萊默·米爾士,帶著唐將軍的一位副官前往停泊在下關一帶的美國炮艦。關于?;鸬碾妶蟀l(fā)出去以后,唐將軍和國際安全區(qū)委員會便焦急不安地等待回復,然而蔣介石今天早上回復了:“絕無可能”。
“真是愚蠢和荒唐,”路易斯評價蔣先生的拒絕,“他簡直不考慮停火會拯救多少人的生命?,F(xiàn)在南京城是在劫難逃了?!甭芬姿箛@道,小胡子隨著他的咀嚼顫動不已。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小小的鏡片幾乎蓋不住他暗淡的眼睛。
“他一定是為了保全臉面?!泵髂菡f。我知道她喜歡蔣委員長,蔣委員長是個基督徒,有一次來參加過金陵學院的畢業(yè)典禮。我記得那一次,他說他皈依了基督教,因為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了,需要上帝的幫助。
我端起瓷茶壺,給每個人的杯子都加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