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低身穿過一道矮門,布蘭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畏縮。他們沿著一條漫長而陰暗的走廊前進,夏天腳步輕快地走在旁邊,不時抬眼看他,眼睛好似兩團熊熊燃燒的液態(tài)黃金。布蘭好想摸摸它,可他離地太遠,手夠不到。
這段日子以來,若說臨冬城成了一片混亂汪洋,那神木林則是其中的寧靜之島。阿多穿過繁密的橡樹、鐵樹和哨兵樹,來到心樹下靜止無波的水潭邊。他停在盤根錯節(jié)的魚梁木枝干底,口中哼著歌。布蘭伸手抓住頭頂?shù)臉渲?,把自己拉出籃子,也將他那雙軟弱無力的腳自柳籃的兩個洞里拉出來。他在那兒掛了一會兒,晃了幾下,任暗紅的樹葉拂過臉龐,然后阿多接住他,把他放在池邊平坦的大石上?!拔蚁氇毺幰幌?,”他說,“你去洗洗吧,去溫泉?!?/p>
“阿多!”阿多踩著“咚咚”大步,消失在樹叢中。在神木林的另一邊,客房窗戶的正下方,有一座天然的地底溫泉,注滿了三個小池。池水日夜熱氣蒸騰,池邊高墻爬滿青苔。阿多痛恨冷水,若是叫他用肥皂,更會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山貓般拼死抵抗,但要換成溫泉,即便最滾燙的池子他也不在乎,而且一泡動輒幾個小時。每當(dāng)渾濁的綠水面冒出氣泡,他就大聲打嗝,好像是在相互應(yīng)和。
夏天舔舔池水,在布蘭身邊坐下。他撓撓狼的下巴,接下來的短短時間,小男孩和冰原狼都覺得寧靜而安詳。布蘭向來很喜歡神木林,在意外發(fā)生前就很喜歡,而近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常來這里。即便心樹,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令他害怕??淘趹K白樹干上的那對深邃紅眼依舊凝視著他,然而他卻能從中尋得慰藉。這是諸神在看顧著他,他這么告訴自己;這是古老的諸神,屬于史塔克家族、先民和森林之子的神,是父親所信仰的神。在他們的注視下,他覺得很有安全感,而樹林里深沉的寂靜更有助于他理清思緒。自墜樓以來,布蘭經(jīng)常陷入沉思:思索,做夢,和諸神對話。
“請不要讓羅柏離開,”他輕聲禱告,一邊伸手撥弄冰冷的池水,池面激起漣漪。“請讓他留下來吧。如果他真的非走不可,就讓他平安歸來,和父親母親以及姐姐們一起回家。還有,請讓……請讓瑞肯懂事?!?/p>
得知羅柏即將率兵出征的那一天,他的小弟弟便像冬天的暴風(fēng)雪一樣發(fā)了狂,一會兒嚎啕大哭,一會兒又大發(fā)脾氣。他不肯吃飯,整晚哭鬧尖叫,連給他唱搖籃曲的老奶媽,他也拳頭相向,第二天更是跑得沒了蹤影。羅柏派出城里大半人手去找他,最后才發(fā)現(xiàn)他躲在地下墓窖,還從某個死去國王的雕像手中抓了把生銹鐵劍,朝人們又揮又砍,毛毛狗也流著口水從暗處沖出挑釁,活像個綠眼睛的惡魔。那只狼差不多跟瑞肯一樣狂亂:他咬傷蓋奇的手,還撕掉密肯一塊大腿肉。最后是羅柏帶著灰風(fēng)親自出馬,才把他們制伏?,F(xiàn)在法蘭把黑狼鎖在狗舍里,瑞肯沒了狼,哭得更厲害了。
魯溫師傅建議羅柏留在臨冬城,布蘭也向他哀求過,不光為了自己,更是為了瑞肯。但哥哥固執(zhí)地搖搖頭:“我并不想走,但我非走不可?!?/p>
這并非全然是謊話??偟糜腥巳シ朗仡i澤,協(xié)助徒利家族對付蘭尼斯特,這點布蘭可以理解,但不一定非要羅柏出馬啊。哥哥大可把指揮權(quán)交給哈爾·莫蘭或席恩·葛雷喬伊,甚或他手下的封臣。魯溫學(xué)士也勸他這么做,可羅柏不肯聽?!案赣H大人絕不會派別人去送死,自己卻像個膽小鬼似的躲在臨冬城的墻壘之后?!彼@么說,完全是羅柏城主的口氣。
對布蘭來說,如今的羅柏活像半個陌生人,仿佛真正變成了一方之主,雖然他還不到十六歲。父親的封臣們注意到他的狀況,許多人試圖用自己的方式來考驗他:盧斯·波頓口氣莽撞地要求讓他領(lǐng)軍;羅貝特·葛洛佛雖是說說笑笑,但有著相同的目的;體格粗壯,頭發(fā)灰白,像男人般全身穿著盔甲的梅姬·莫爾蒙毫不客氣地說羅柏的年紀(jì)足以當(dāng)她孫子,沒資格對她頤指氣使……不過呢,她倒剛巧有個孫女兒可以嫁給他;講話輕聲細語的賽文伯爵直接把女兒給帶來了,她相貌平庸,胖嘟嘟的,年約三十,坐在她父親左手,自始至終沒將視線從餐盤里抬起過;友善的霍伍德伯爵沒有女兒,但他帶了很多禮物,今天送匹馬,明天送一大塊鹿肉,隔天又送一個漂亮的銀邊獵號,而且完全不要回報……除了希求從他祖父手中奪走的一小塊地,某個山脊北部的狩獵權(quán),以及在白刃河修筑水壩的權(quán)利等等。當(dāng)然,如果城主大人高興的話。
羅柏冷靜而有禮貌地一一應(yīng)答,漸漸收服了他們的心,若換做父親,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而當(dāng)那個人稱“大瓊恩”,身形和阿多一樣高,卻足足壯他兩倍的安柏伯爵出言不遜,聲稱假如要他走在霍伍德或賽文家部隊后面,他就立刻班師回家時,羅柏說歡迎他這么做?!暗仁帐疤m尼斯特之后,”他向?qū)Ψ奖WC,一邊搔著灰風(fēng)的耳背?!拔覀儠⒖袒貛煴狈?,把你從你家城堡里抓出來,當(dāng)成背誓者吊死?!贝蟓偠髀犃似瓶诖罅R,將一罐麥酒丟進火里,他吹胡子瞪眼地說羅柏不過是個青澀的毛頭小鬼,八成連尿都是草綠色的。哈里斯·莫蘭上前勸阻,卻被他推倒在地,接著他踢翻桌子,拔出一把布蘭所見過最大最丑的巨劍。他坐在兩邊長凳上的兒子、兄弟和部下們也紛紛一躍起身,伸手握住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