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西歸來有那么一段時間了?;鼐┖?,有朋友問:“走了一趟山西,什么印象最深刻?”我回答說“灶臺”。面對朋友錯諤的表情,我意識到自己的感覺僅僅憑這兩個字很難完全傳達給別人。說來歷史其實也是這樣,大家說著同一個詞匯,但心中想到的卻常常不是一個東西。
我說的灶臺,是最初進入平遙一家大院時看到的那盤灶臺?;仡^想來,整個山西之旅,那盤灶臺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灶臺是用青磚盤成的,一塊一塊的青磚,角對角縫對縫碼得方方正正。因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拂拭,靠外這一側的邊棱被磨得又圓又光,那光看上去是很溫潤的烏亮,用手去摸,涼涼的,才讓人意識到這就是青磚。這青磚看上去很老,很滄桑,是經歷過漫長的時間并留下歲月痕跡的青磚,是被人的手澤浸潤得如玉如臬的青磚。
山西民居的灶臺和東北的不同。東北的灶臺在廚房,而山西是砌在屋里炕邊。炕很大,足以放上炕桌,讓這院中的一家人團坐在一起。冬日來臨,窗外北風呼嘯,家中的婦人撥旺爐火,燒出嚼谷來,一就手就從灶臺遞到炕上。那嚼谷大概多是面食,我想。山西人喜歡吃面,把面食做出了花兒——這是到山西真實感覺到的——盛面的碗邊怕還少不了有醋瓶醋碗。男人們喝酒的時候,溫酒也該就在這炕灶上。燙一壺還是燙兩壺,可能與那一年收成的好壞相關。而伺候好一家人的吃喝后,女人不變的是要在那里拾掇碗筷。少不了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用抹布擦凈灶臺上的油星醋點水漬子。一塊青磚需要被這油星醋點水漬子浸潤多少年,才會有這種內斂的烏黑?需要多少年不間斷的拂拭,才能擁有這份光可鑒人的亮色?用手指輕拭著這灶臺,頭腦中禁不住的浮想聯(lián)翩。
大概是看來參觀的都是讀書人,大院的主人跑去拿來包成一團的房地契書據。書據就那么亂亂地包成一團。主人說,最早有元代的。人多嘈雜,我沒有見到,也沒好意思上前細細地翻查。走上二樓,很大的房間空在那里,只在旮旯堆放了一些什物。二樓外面有很大一塊平地,站在那兒,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稍站了一會兒,還是放不下那盤灶臺,于是下樓走進屋子。屋子里已經沒有什么人。抬頭看,屋子窯洞一樣的弧頂上,留有一些斑駁的彩痕。一個人坐在灶臺邊,突然感覺數百年的光陰并沒有空空流過,它們就肩在這弧頂和灶臺之間,空空流過的,是我們這些人在旅途的過客。
山西多文物。山西一行看了歷朝歷代很多的古建筑,很多的文物。修得漂亮的、做得精美的、殘破得讓人心疼的、保存得讓人豎拇指叫好的,都有。而那盤灶臺不屬于任何重要歷史時期的文物經典,和它相關的,只是一個家族數百年的溫飽。是的,那灶臺只是靜靜地盤在一個留有一些斑駁彩痕的弧頂下。在落日暗紅的光與影中,被人的手澤浸潤得如玉如臬的青磚,泛著內斂的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