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燕園夢錄(4)

47樓207 作者:孔慶東


葉嵐像個新生兒似的,從那座縣城最豪華的醫(yī)院走出來,神情恍惚,一如做了個夢。

一片七扭八歪的面孔哭著笑著把她擁上火車?;疖囬_了,一切都不曾存在過。所有的存在密密麻麻地向后飛逝,唯一使她感到實存的只有火車。她不敢伸出手去證實自己的感覺,害怕失去這唯一的精神依賴,她甚至不敢動用任何感官來證實自己的存在。當她意識到這一想法,不禁暗吃了一驚,懷疑自己剛剛走出的是一座精神病院。她從來沒有這樣敏感過,從來沒有這樣明晰地意識到自我和自我以外的東西。于是有一種脫離的恐懼開始襲擾她的胸口,這就是孤獨嗎?她想。周圍的一切都冰冷而血腥,仿佛是寒武紀的古生物。火車內(nèi)的一切,連同她,都僵硬地被固定著,而車外的世界套住這個叫火車的東西,非常潤滑地向后奔跑,好像一具圓筒形的刨子在一層層地剝皮。葉嵐有點擔心車外世界的無限性,一旦這些山和樹,白云和蒼天,房屋和土地,統(tǒng)統(tǒng)跑光了可怎么辦呢?那時的火車會掉到一個無窮無盡的黑空中去嗎?她渴望火車快點停下來,渴望世界快點停下來。她渴望重新感受到生命,這種感受仿佛已經(jīng)喪失幾千年了。她無力承擔單獨的自由,她寧肯到群體中去昏睡,寧肯被眾多熟識的面孔分食,而絕不愿獨自君臨一個雜亂無章,沒有色彩和溫度的世界。

像個新生兒似的,葉嵐走出了北京站。世界停止了飛跑,一切的流動都以她的腳步為圭臬。自我像一坨放入水中的冰塊,消融,擴散,然而卻仿佛更加充實而沉重。葉嵐不知道這是為什么。而且她還不知道,這一段奇異的感覺,在她的一生中也許只有這一次,以后就會像夢一樣消失在她意識的磁帶上。

宛如憑著前世的記憶,葉嵐欣喜地看到一切如故。北京如故,中關(guān)村如故,北大如故,31樓如故。她張大著五官,一把推開寫有她名字的宿舍的門。??!葉嵐不禁驚呆了。

床邊坐著一個人,正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叫葉嵐苦苦等過四十九天的,阿飛。

破鏡重圓,阿飛自然少不得狠揍了葉嵐幾次。葉嵐在疼痛中喜淚縱橫,沉浸在溫暖的粗暴和專制的厚愛里。阿飛幾乎天天要拷問她一個小時,尤其是寒假里的無恥行徑。葉嵐當然要賭咒發(fā)誓,把重大情節(jié)掩蓋過去,專在風土民俗上大肆渲染,不時加以刻毒的嘲罵,說劉化青是如何的愚昧傻帽兒,如何的青面獠牙,如何的待人冷漠無情,特別是連打人都不會。阿飛終于宣布了大赦,說活該這小子炸死,凡是想占我便宜的孫子,都得炸死。

葉嵐也試著問阿飛,這么長時間不見,到哪兒去了。阿飛說跟人去做了趟買賣,沒賺著錢,所以只給你買了一打內(nèi)衣。葉嵐問學校怎么不處分你,阿飛說大概我的檢查寫得很深刻,感動了領(lǐng)導。葉嵐不大相信,但也不敢多問。可是有一天,阿飛興奮之余,露了兩句:“嵐,我實話告訴你,我是到一個奇怪的地方去啦,那里是另外一個世界。嵐,你猜我看見誰啦?”葉嵐忙問看見誰啦?阿飛卻一下子醒了酒似的打住了:“不,這不能告訴你。我這全是瞎說,逗你玩呢,我是跟人去廣州做了趟生意?!?/p>

春暖花開,阿飛覺得很無聊,便想過個生日。葉嵐說你生日不是在十月份嗎?阿飛說早過幾天有什么不可以?我愛哪天生就哪天生!我告訴你十月份那是假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我,我,我是我父母撿來的,你一點也不知道同情我,心疼我。阿飛說著還掉了一滴眼淚。葉嵐趕緊吹吹拍拍哄了一陣,說那就過吧。于是請來中文系的劉沛陽,生物系的老臭等幾個朋友,吃喝玩樂一番。打麻將時,老臭連點了兩次炮,被劉沛陽大罵一陣,老臭不服,說誰沒有出錯的時候?吳曉強活著時也沒你這么兇。提到吳曉強,劉沛陽鼻酸心軟,老臭也跟著長吁短嘆,乘機又錯了幾番。阿飛卻說:“難過什么?吳曉強現(xiàn)在說不定過得挺自在呢?!眲⑴骊栒f:“過得挺自在?你怎么知道?”阿飛:“我是瞎估計,我的意思是有時候人活著還不如死了。人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也許過得更舒服?!眲⑴骊栒f阿飛你現(xiàn)在講話比以前層次高多了,我對你得刮目相看了。阿飛說就是這么回事嘛。

麻將打到后半夜,忽然房門被敲了幾聲。老臭跑過去打開門,葉嵐大叫了一聲。其他人扭頭看去,只見門口站著一個瘦高的人,面色白中透青,身穿沒有四兜的中山服,兩只袖管是空的,從頭到腳泛出青熒熒的光暈。

這不是劉化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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