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燕園夢錄(1)

47樓207 作者:孔慶東


生物系學(xué)生會主席吳曉強搓麻將一直到半夜兩點還不肯罷手,極力主張要干個通宵。阿飛說算了,明天我們系有考試,等過幾天我把女朋友的靴子賣了再來跟你干。說著便和中文系的劉沛陽先走了,順手抓了包老臭的“長樂”。老臭打了三個洋蔥味兒的呵欠,說你先走吧,我負(fù)責(zé)鎖門,明天得打電話把窗戶補上,不然夜里在這兒戰(zhàn)斗太冷。

吳曉強在夜風(fēng)里賣了一會兒傻,一咬牙還是摸回了宿舍。不過他不敢睡,他知道那聲音就要來了。同屋的其他五人都睡在帳子里,沒有一個打呼嚕放屁的,使他覺得漆黑的房間里只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床邊等死。他打了個冷戰(zhàn),后悔自己回來,心想不如再去辦公室,好歹在桌子上忍一宿。可走到門邊,他的手在前往門把手的途中停止了,他仿佛看見門外站著一個瘦高的人影,沒有五官,可是卻有兩道墨黑的目光穿透門板,直刺入他的胸膛,又從后背穿出去,把他斜釘在地上。一霎時,吳曉強停止了呼吸,他的血液結(jié)了冰,眼睛瞪得大大的,連手也不敢縮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吳曉強活過來,心里說我怎么這樣膽小,世界上根本沒有鬼,我跟任何活人都無冤無恨,誰會來害我呢?昨夜的事,肯定不過是個小偷而已。再說我既有膽量回來睡,就沒有膽量搞他個一清二楚么?這樣想著,他一步步退回到床邊,生怕弄出什么響動。他覺察出自己的膽怯,并進一步為這膽怯所威懾。他自覺神智很清醒,但行動仿佛被另一個靈魂在驅(qū)使。他眼看著自己脫了鞋,和衣躺入被中,眼看著身體伴隨著帳子微微篩糠,眼看著兩滴莫名其妙的水珠從眼角滾出去。那個死神般陰冷而低啞的聲音又浮上耳邊:“不許告訴別人!明天見!”吳曉強渾身一抖,霎時間失去了肉體感,他的直覺只能聽到心臟在怦怦地讀秒,五,四,三,二……吱——,門一下子開了!然后是一片沉寂。吳曉強的整個軀體變成了一具僵尸,十個指頭硬硬地緊摳著床單。沉寂,還是沉寂。也許是幻覺吧?也許是沒進來?吳曉強偷眼一瞥,啊!帳邊早已兀立著一峰看不見頭部的黑影。一股呼喊的本能從胸腔涌上來,可剛到喉頭就淹沒在一團石灰中,吳曉強成了啞巴。

沉寂無聲,然而一條黑色的肢體伸進帳來,立刻有五抓鋼鉤扣上了吳曉強的額頭。吳曉強背部的汗毛根根豎挺起來,把他懸空支在床上,除了額頭上那五處與異物的交接點,他肉體的其他部分都死掉了,那五抓鋼鉤仿佛是個擅長聯(lián)奏的音樂家,一會兒是打擊樂般地敲著鼓點,一會兒是彈撥樂般地輕攏慢捻。忽地一切停止,冥冥中傳來死神般陰冷而低啞的聲音:“不許告訴別人!明天見!”

一片沉寂。吱——,門關(guān)上了。吳曉強的心臟重新開始工作,汗毛一齊龜縮進毛孔,軀體死死粘在床上如同死狗。覺出褲子里一片汪洋,他尿了。

第二天中午,吳曉強起來,走廊里爽朗的臟話和窗外花枝亂顫的笑聲,使他確信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堅定這種感覺,午飯后他號召拱豬。給上鋪的禿子李貼了一臉的紙條。然后下午去參加人體解剖實驗。

標(biāo)本是個瘦長的男子,面如刀削,鼻形鋒利,雙眼緊閉如同自古就沒張開過,兩只手筋骨暴突仿佛兩只五爪鋼鉤。吳曉強越看越喉頭緊縮,許多莫名其妙的念頭在他腦子里碰撞翻滾。老師給了他一次動刀機會,他下意識地叉開五指,扣在標(biāo)本的額頭上。大家奇怪地望著他。他終于親手切下去,似乎了卻一樁心事。

吃罷晚飯,他去找阿飛,說自己跟同宿舍的吵了架,想跟阿飛換睡兩晚。阿飛百般不愿意,一會兒說自己的床靠著門太冷,一會兒說自己的床太臟。后來吳曉強才明白,阿飛的女朋友有時需要在半夜溜進來,阿飛是怕他冒名頂替占了便宜。于是他又去中文系找劉沛陽,劉沛陽一口答應(yīng),但是告訴他不許偷走枕頭下面的畫片。

夜里,吳曉強哪能睡得著?他設(shè)想了三種可能性。第一,世界上大概真的有鬼。第二,這是哪個壞小子的惡作劇。但這兩種都沒有任何邏輯根據(jù)。那么第三種,莫不是她?

她是去年夏天發(fā)現(xiàn)吳曉強與韋云香的情書的,于是便帶上結(jié)婚證書,連夜從清華跑來北大。把吳曉強叫到湖邊,說給他一次回心轉(zhuǎn)意的機會。因為兩個人好了五年,共同考了三年大學(xué)。最后一次根本都不指望了,高考前悄悄領(lǐng)了結(jié)婚執(zhí)照。沒想到喜氣一沖,兩人分別考入了北大、清華。吳曉強曾溫柔地威脅她說,假如她變了心,他就把結(jié)婚證交給她的學(xué)校,寧可兩人都被退回??涩F(xiàn)在輪到她來下最后通牒了。吳曉強想搶過結(jié)婚證,她拼命不給。兩人掙扭著落入水中,吳曉強一拉一推,終于得了手。遠處有人聞聲而來,吳曉強慌忙逃走,過了幾天,他聽說清華有個女生跳湖自殺了。

莫不是她沒死?

吱——門開了。

劉沛陽自從去年失了戀,就成心不打算好好活了。開頭想去碰死在蔡元培銅像上,可白天那地兒狗男女太多,深夜又陰風(fēng)慘慘,怪嚇人的,所以一連兩個禮拜都沒機會下手。最后一想,反正我是決心一死了,只怪天時地利不好,就算我已然死了吧,留著這具活尸首,替我那屈死的靈魂伸點冤。

從此劉沛陽活得煞是瀟灑自在。打圖書館借來的每本書,他必要配上幾幅美人出浴圖。在食堂擠著買扒肘條時,經(jīng)常順手把鼻涕之類抹在前面女生的背上。最近又構(gòu)思出一種新的消遣:夜里披上黑衣服出去嚇人玩。

一個人越是膽小,他從別人的驚恐中所得到的快感就越大。劉沛陽頭一宿是趴在斯諾墓后面,聽前邊石凳上那一對寶貝兒正情酣意濃時,先用石塊敲了下墓碑,然后就把那黑盔黑甲的身軀莊嚴(yán)肅穆地從碑后面“長”了出來。那女孩子本來就處于缺氧狀態(tài),一眼看見這個魔鬼,當(dāng)場斷氣兒。幸虧那男生是個殺豬的后代,抱起玉體便跑,好容易三吹兩挺把女孩子弄活了,他自己又昏過去了。

在斯諾墓一帶玩了幾番,傷風(fēng)感冒了,而且自己也有點害怕起來。劉沛陽又改在宿舍樓里進行。不少男生宿舍夜里都忘了插上門,劉沛陽就帶上手電溜進去,不偷也不搶,先連問三聲×××在嗎?然后拉開門那邊的帳子,用手一推,等睡者一睜眼,他就把手電豎在自己下巴底下往上一照,回身便走。每夜玩一個。這天他正琢磨夜里該到別的宿舍樓去玩玩了,生物系的“麻友”吳曉強來找他,說跟同宿舍的吵了架,想跟他換睡兩晚,劉沛陽求之不得,一口答應(yīng)了。

半夜一熄燈,劉沛陽蒙頭便睡。到了后半夜兩點半,他憑著職業(yè)習(xí)慣準(zhǔn)時醒來準(zhǔn)備工作。頂盔貫甲,罩袍束帶,一切結(jié)束停當(dāng)。操起手電,躡步摸到門邊,伸手剛要拉門……吱——,門自動開了!

一霎時萬籟俱寂。劉沛陽疑心自己打開了一面大魔鏡,他看見門外立著一尊同自己一樣的黑夜人,只是手里沒有電筒,尤其可怖的是,臉上沒有五官,只是一團灰藍色的肉在黑暗中閃出微光。劉沛陽的雙腿變成化石,仿佛李鬼遇見了李逵。那人也靜立著,雙方似乎都不敢動一動而又唯恐對方動。一個世紀(jì)過去了,劉沛陽的雙腿開始風(fēng)化,眼看就再也支持不住了。突然那人抬起一條黑臂,伸過來。劉沛陽舌頭一短,肚皮貼到后腰上。那條黑臂沒有碰他,而是吱的一聲,把門拉上了。

劉沛陽呆立許久,慢慢找回了自我。脫去鬼服,把自己裝進被窩。窗外隱隱傳來五道口火車的長鳴。劉沛陽想,這一定是上帝給我敲的警鐘,是對我一年來惡行的懲罰,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上帝以我之道還治我身。我現(xiàn)在就像那魔鏡里的我一樣,沒有五官,沒有血氣,沒有人氣,我是真正死去了,像一具活尸首。就為了一個女孩子,把自己折磨到這步下流無恥,毫無人味的鬼境地,我真是太愚昧了……也好,就算是到地獄里走了一遭吧。從明天起,我要洗手自新,重造一個純潔健美的劉沛陽!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只是今夜的事真出奇,那個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呢……

中午,劉沛陽去找吳曉強一塊兒吃飯。吳曉強問他睡得好么?他說非常好,還編了個夢,說夢見里根請他吃餃子,里根牙不好,只能吃皮兒,他就把餡兒都吃了。他又問吳曉強睡得如何,吳曉強說還湊合,只是你們宿舍老孔回來太晚了,嚇我一大跳。

兩人繼續(xù)換睡了一個禮拜,萬事平安如意。于是各歸本位,但心上那個問號卻越烙越深了。

眨眼又是周末,吳曉強忽然收到韋云香的一封信,說她跟現(xiàn)在的男朋友又拜拜了,心情很寂寞,希望吳主席能寬懷大度,去看望她一下。吳曉強見信百感交集,最后歸成一句話:女人真不是東西!左思右想,他便去找劉沛陽,說哥們兒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又聰明又風(fēng)騷,你不是就喜歡這樣的嗎?劉沛陽一聽,滿心長草,借了一套西服,騎上三十元人民幣買來的奔馳,隨著吳媒人去了。

韋云香靜靜地坐在奶白色的臺燈下,一見吳曉強帶著個衣冠楚楚的同伴進來,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沒等吳曉強說話,她輕盈地飛過去,一下子撲進吳曉強的懷里,花妖狐媚地說:“你怎么才來呀!想死人家了!”吳曉強張口結(jié)舌,正想說什么,嘴卻被一個開花石榴堵住了,接著一條小蛇鉆了進來。

劉沛陽在一旁愣了幾秒鐘,怒火頓生。心里說好哇姓吳的,我拿你當(dāng)朋友,你把我當(dāng)孫子。空騙我一趟還不說,當(dāng)著我的面你們就干,簡直把我看成一條狗,劉沛陽想著轉(zhuǎn)身就走,心中有個念頭一閃。看今夜,老子怎么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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