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民族確實很奇怪,他就看到美當中是包含著凋零的。像三島由紀夫這樣的作家,各位可能看過他的作品《金閣寺》。一個最美的建筑,這樣的東西是美的,是大家都覺得美好的??墒沁@個建筑慢慢地會油漆斑駁,會有很多蜘蛛網,很多蟲去蛀它,最后變成殘破不堪的廢墟。
所以一個愛美的和尚,寧可在火光當中看到金閣寺燃燒而去。這個東西是非常日本的,也包括三島由紀夫最后的切腹。他是自殺的,他是覺得身體在最美的時候就要結束自我。這種東西是非常典型的日本美學。所以我們在看櫻花的同時,會感覺到這個花里面在傳達一個訊息,它在很短暫的時刻把自己的生命極限全部活出來。所以它燦爛、華麗,可是短暫,引起一陣嘆息,就不見了。
我們看到日本所有的美學基本上都在這個基調上走,你去回想一下全世界有沒有一個民族的藝術家像日本的自殺率這么高。光在作家里看到的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一個一個都是這樣自殺。他們對于生命價值的實現在于他自己,某一種燦爛的生命絕對的完成。他們的作品都很短。日本最美的俳句,詩句都是一句的,短短的、一點點的東西,是那種追求永恒和完整的東西。
所以我?guī)状稳ト毡?,覺得被那個美震撼得非常厲害,可是這種東西在另外一個族群里可能就不一樣。比如說,我們的族群,我們現在不談政治上的族群,而說一個比較大的文化族群,你會發(fā)現在這個族群里,被畫家用得最多的象征是梅花。其實大概從宋元開始,文人就開始畫梅花。各位有機會可以到臺北故宮博物院看到王冕畫的《南枝春早圖》。《南枝春早圖》是一束梅花,一束燦爛開放的梅花。這個東西現在可能被濫用了,可能變成了政治符號,變成了一個很口號式的東西,所以大家對這個東西有時候會產生一些很復雜的情緒,很糟糕??墒峭趺嵩诒┊斨虚_始畫那枝梅花,正是蒙古入主中原、漢人受到最大壓抑的時候,他覺得他要在一個極艱困的環(huán)境里活得非常頑強,絕對不服輸,就用梅花去象征自己。這就是在冰雪里面開花的意義。所以我們會看到如果這個族群選擇梅花作為象征,其實在說明這個族群受到的很多壓力、痛苦,惡劣的條件。在那個狀況里,開花是非常困難的,但卻一定要開花。
所以你會發(fā)現花跟族群的性格之間,真的開始發(fā)生很多密切的關系。玫瑰給我們的感覺是有一點幸福的,然后又有一點點潑辣,因為它有刺。你會發(fā)現每一種花的性格不太一樣。在中國的美學史上,各位會發(fā)現宋朝以后才喜歡梅花,宋朝以前不是喜歡梅花的。有沒有發(fā)現?
記不記得唐朝喜歡的什么花?牡丹,全是牡丹,我們現在看到周昉畫的《簪花仕女圖》,仕女頭上戴大朵的牡丹。那個簪花絕對不是簪一朵小花,一簪就是一大朵,就是牡丹。我們讀到的“沉香亭北倚闌干”,“一枝濃艷露凝香”,講的也是牡丹。楊貴妃看到的花是牡丹花。所以唐代是以牡丹為大的,因為牡丹富貴、華麗、強烈、艷麗,我想各位如果看到真正的牡丹,你會呆住的。以前在四月七日,我一定帶學生上武林農場,因為有幾個河南老弟在那邊養(yǎng)出牡丹來了。好大朵,好大朵,一朵有那么大,漂亮得不得了。唐代認為它是花之王,所以唐代的美學富貴、燦爛,追求生命豐滿、幸福的極致。但宋朝以后因為受到很多外族的壓抑,所以開始轉到梅花。所以大家有沒有發(fā)現,每一個人愛花的同時其實也是在愛自己。
那我們現在把花放大來看,花的前身是什么,以后發(fā)展成什么?花應該是從一粒種子開始的。如果從植物上來看—— 我在《漢聲》雜志看到他們做“臺灣博物志”的時候—— 就是從種子開始。很好玩,看到那個苦瓜的種子會變紅,打開以后,那個紅是甜甜的。因為它有一點甜,就會引誘人或動物去吃它,而你吃了它以后,才會把它吐到土里去,它才能夠生長。所以種子都設計一種計謀,讓你替它去傳播。蒲公英的種子—— 你很喜歡玩它,對不對?—— 是靠風。你每次“撲撲撲”這樣吹,就是在替它傳播,所以很好玩。種子就是這樣設計一個方法,使它自己能夠傳播出去。我們還看到植物學上有一個很有趣的特征:越是一個生命力強的植物種族,它越會想辦法把自己傳得更遠,而不是在很近的地方。
所以有一種植物很好玩,你去爬山,一褲子都是那種東西。它有點像蒲公英,粘得一褲子拔都拔不掉,如果是毛料褲子,那更完蛋了。我以前每次爬山,都會粘了一身。有個植物學的朋友告訴我說,那叫“羊帶走”,就是羊走過,會粘羊的一身。它就借用動物把自己帶到很遠的地方去傳播。所以當你把它抓下來丟掉,它就開始播種了。這都是播種的方法,當然,現在的種子是比較可憐,因為我們通常吃完以后就把它們吐到塑料袋、綁起來,它們就再也沒有什么機會可以好好發(fā)芽了??苫旧显谡麄€自然生態(tài)中,種子是要有一個發(fā)芽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