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剛剛過完,我就跟著大哥坐上了西去新疆的火車。那時鐵路慢得出奇,從我家鄉(xiāng)到烏魯木齊要走將近一個星期。出了嘉峪關,越往西人煙越少,戈壁茫茫,沙漠無邊,延綿不絕的山脈躺在天際,廣袤蒼涼的景色讓我的心胸為之一寬,抑郁的情緒才隨之慢慢舒展開了。
旅途苦悶,我?guī)Я吮緯矗墙芸恕惗氐男≌f集,講的是一百多年前美國人在阿拉斯加淘金的故事。我問大哥在新疆淘金是不是跟書里寫的差不多,他卻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沒說話。
小說沒幾天就看完了,在車上跟人瞎聊,時間一久也沒了話題。閑得抓耳撓腮的時候,正好瞅見大哥包里有兩個硬皮小冊子,我拿出來翻開一瞧,竟然是日記,看日期都是他以前干地質(zhì)時寫下的。
雖說是大哥的東西,可畢竟是隱私,我一方面覺得不太好,可又忍不住好奇,就趁著他去廁所,飛快地掃了幾眼。然而一看之下,探險故事沒找到,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日記的字里行間,到處是紅筆做出的記號,打鉤畫圈,整句整句的波浪線,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好像是被老師改過的作業(yè)。
我心里納悶,可沒來得及繼續(xù)研究,本子就被大哥一把奪了回去。他指著我一頓臭罵,說不經(jīng)允許怎么能亂翻別人的東西?火氣之大,引得旁人紛紛側(cè)目。我沒想到他會這么緊張,可自知理虧也不敢爭辯,更不敢問他干嗎那樣寫日記,跟復習功課一樣,學古代人吾日三省吾身么?
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我們在烏魯木齊下了火車,又輾轉(zhuǎn)坐了好幾天的長途汽車,才來到了北疆阿勒泰地區(qū)下邊的一個縣。那時公路遠不如現(xiàn)在的好,我又有些水土不服,幾天里被車顛得根本吃不下飯,一吃就吐,苦不堪言。
到了縣城,當?shù)卮蟠笮⌒〉穆灭^已經(jīng)被四面八方涌來的淘金客住滿了。下車前大哥就有交代,說到了這兒須說普通話,即便人家知道你是口里(新疆把內(nèi)地叫“口里”)來的,也得裝成一副老江湖的樣子。內(nèi)地帶來的香煙也不能再拿出來,得改抽奎屯煙廠的紅雪蓮或者手卷的莫合煙(一種新疆特產(chǎn)的散裝煙葉,吸煙者用紙隨卷隨吸,十分方便),因為老金客們和當?shù)厝硕嘉@兩種煙,如果你抽外地煙,一眼就能看出是新來的,鐵定受欺負。
縣城不大,可魚龍混雜,城中心有個玩氣槍射擊的小攤子,那地方就像老電影里的地下交通站,來往的淘金客們在那里碰頭聯(lián)絡,交換信息。大哥留了個信兒,說是要找?guī)讉€人搭伙進山,我們墊本錢,到時候不算工錢,邊淘邊分金子。
淘金這活兒一兩個人也能干,但是效率比較低,所以淘金客大多是結(jié)合在一起。我們開出的條件不錯,所以一天不到,就有人找上了門。
最先來的是個敦實漢子,個兒不高,可又黑又結(jié)實。他和我大哥原先就認識,叫武建超,是個放出來的勞改犯,淘金有些年頭了。后來我才知道他還當過兵,在基建工程部隊,70年代在內(nèi)蒙和寧夏搞水文地質(zhì)鉆探,只不過后來犯了錯誤,就被抓進去了幾年。到底是什么事,他沒細講,聽說和女人有關系。
第二個來的是個老頭子,山羊胡兒老長,長得精瘦。說自己是甘肅人,叫王甜水。新中國成立前就在新疆淘金子,1950年解放軍進疆之后剿匪平亂,他因為跟土匪有點瓜葛,也被抓了。關在寧夏的采石場勞改了二十多年,直到“文革”結(jié)束了,政府才想起把他放出來。出來后發(fā)現(xiàn)世道全變了樣,他又不會干別的,只能再來新疆淘金,賺個養(yǎng)老錢。
我們起初嫌他年紀太大,不想要他。他說自己會看風水找金苗,大哥笑笑,說自己也是干地質(zhì)的,找金子用不著別人。他又說自己搖金斗子是把好手,不像現(xiàn)在的毛孩子能把金子全晃到水里去,這才讓大哥點頭收了人。
我看著那倆人心里直犯嘀咕,心想這都是什么人啊?一個勞改犯還不行,一口氣來了倆。往后天天跟他們一起干活,怎么能放心,估計連覺都睡不好。
偷偷跟大哥講了我的擔心,卻被他笑話沒出息,說一般人誰會來這鬼地方淘金?新疆自古就是充軍發(fā)配的場所,現(xiàn)在愿意來的,大多也是日子過不下去的盲流、刑滿釋放人員,或者壓根兒就是逃犯。這號人光棍一條,無牽無掛,不過越是這樣反而越能混,他認識幾個本錢很大的金老板,都是勞改犯出身。至于我,只不過是個連肄業(yè)證都沒有的大學生而已,要經(jīng)驗沒經(jīng)驗,要力氣沒力氣,所以也少看不起別人。
之后又來了幾個河南人,農(nóng)村的,大多是第一年來淘金,什么都不懂,就是年輕有把力氣??粗引R了十個人,大哥覺得夠了,談了具體的分成條件,立下字據(jù)合同。
接下來,我們十個人又坐著一星期才有一趟的長途車,來到了一個更偏遠的叫“四牧場”的地方。名字是牧場,其實是個鄉(xiāng)鎮(zhèn)一級的行政區(qū)劃。下了車,大哥指著極遠極遠處的群山對我說,那就是阿爾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