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件事一直困擾著她,讓她不安。那天晚些時候,她經(jīng)過空無一人的禮堂,停下來盯著什魯斯伯里伯爵夫人瑪麗的肖像,在這個人的蔭庇下,學院才得以成立。這幅畫是劍橋圣約翰學院那幅肖像的現(xiàn)代臨摹本,但臨摹得很好。古怪而個性分明的臉,易怒的嘴,以及那與人格格不入的斜視的眼神,這一切讓她出奇地深受吸引——甚至在她當學生的那段日子里——那時在公眾場合,已故名流肖像不會受人尊敬,只會招來諷刺的評論。她不知道,也沒有設法問過,為什么什魯斯伯里學院會接受這么一個古怪人物的捐贈。她叫貝絲,哈德威克的女兒,當然天賦異稟,但卻有些離經(jīng)叛道;她的男人無法控制她,倫敦塔無法讓她畏懼,在樞密院①前她是那么輕蔑地沉默著。一個頑固不化的人,一個堅定的朋友和不共戴天的敵人,一位遭遇了無數(shù)抨擊的女士——即便在一個惡毒評論很少的時代。她似乎能代表所有有知識、有名望的女人,把她們所有讓人警惕的特性都集中起來,在她自己身上體現(xiàn)。她的丈夫,偉大光榮的什魯斯伯里伯爵為家庭內部的寧靜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正如培根曾說:“比他更偉大的,是我敬愛的什魯斯伯里夫人?!边@對他來說,當然是件不快的事。舒斯特·塞迪小姐的婚姻革命的前景似乎并不樂觀,似乎,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要么獨身而死(這真讓舒斯特·塞迪小姐痛苦),要么就要嫁給一個比自己更優(yōu)秀的男人。這就限制了優(yōu)秀女性的考慮范圍,因為,盡管這個世界上仍有優(yōu)秀男人的存在,但普通男子顯然要多得多。另一方面,優(yōu)秀的男人可以和任何他喜歡的人結婚,不一定非要是優(yōu)秀的女人;事實上,優(yōu)秀的男人經(jīng)常選擇一個完全和優(yōu)秀這個詞無關的女人,這是多么善良和甜美。
①倫敦塔曾是英國貴族的監(jiān)獄。樞密院,指英國國王或女王的咨詢委員會。
②這里指的是羅馬的科妮莉亞,她以教育子女而著稱。
“不過,”哈麗雅特提醒自己,“如果只做一個偉大的妻子和母親,一個女人也可以有所功績,甚至成就自己的聲譽,比如格拉奇的母親②。然而,一個男人,憑著一心一意地做好丈夫、好父親就能有偉大聲譽的,簡直屈指可數(shù)。查爾斯一世是個不幸的國王,但在對待家庭方面卻令人欽佩。但是,你還是不能把他算做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他的孩子們也沒有那么成功。我的天!做一個偉大的父親要么很困難,要么就是一個很不被重視的職務。不管你在哪里找到一個偉大的男人,你總會找到一個偉大的母親或者偉大的妻子站在他的后面——人們總這么說。但有多少偉大的女人擁有偉大的父親和丈夫站在她們身后呢?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值得做篇論文。伊麗莎白·巴雷特?嗯,她是有一個優(yōu)秀的丈夫,但他只是自己優(yōu)秀,對她沒什么幫助,那么——巴雷特先生不能完全算——巴雷特夫婦?呵,不能算。伊麗莎白女王?她有一個出色的父親,但他最鮮明的特性好像并不是為女兒們付出一切。而且她不是個正常的女性,因為沒有丈夫。維多利亞女王?關于可憐的阿爾伯特可能還有得可說,但肯特公爵就沒什么可講的了①。”
突然,有個人也經(jīng)過禮堂,就在她身后,是希爾亞德小姐。哈麗雅特懷著一些惡作劇的心理,想看看能從處處和人作對的希爾亞德小姐那里得到怎樣的回應,于是她把這篇歷史論文的新構想告訴了希爾亞德小姐。
“你忘記了生理上的成就,”希爾亞德小姐說,“我相信有許多女性歌手、舞蹈家、游泳選手和網(wǎng)球明星,她們所有的成就都源自父親為她們奉獻了一切?!?/p>
“但她們的父親并不出名?!?/p>
“是不出名,低調不露面的人是不會出名的,不管是男是女。我懷疑即使你的文筆再好,也不一定能讓他們的美德獲得認同。如果你只從智慧女性里選擇論文需要的女人,那這篇論文一定會很短。”
“因為沒有足夠的材料?”
“恐怕是。你認為任何男人,會因為一個女人的聰慧而真摯地仰慕她嗎?”
①查爾斯一世是曾經(jīng)的英國國王,一六四九年被推上斷頭臺;伊麗莎白·巴雷特就是著名的女詩人勃朗寧夫人;伊麗莎白女王的父親是亨利八世,在伊麗莎白女王的親生母親去世之后,她的父親甚至讓她和她的姐妹給同父異母的弟弟當用人;阿爾伯特是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和女王非常相愛但卻英年早逝,肯特公爵是維多利亞女王的父親。
“這個,”哈麗雅特說,“肯定不多。”
“你可能以為你認識一個,”希爾亞德小姐酸溜溜地強調,“我們當中的大部分人,總有那么一些時候,以為自己認識一個那樣的男人。但往往,這種男人是別有企圖的。”
“非常有可能,”哈麗雅特說,“你似乎對男人沒什么好感——男性角色,我是說?!?/p>
“是的,”希爾亞德小姐說,“沒什么好感。但他們有那種讓人佩服的天賦,總能把自己的觀念說成社會的大眾觀念。所有的女人都很在意男性的評判,但男人從來就不會在意女性的評判。他們蔑視評判?!?/p>
“你個人蔑視男性的評判嗎?”
“非常,”希爾亞德小姐說,“但這的確很有殺傷力??纯催@所大學吧,所有的男性都那么和善、那么體貼地對待女子學院,但你卻看不到他們選任何女性來擔任大學重要的職務。這永遠都不可能。女性完全可以把工作做得無懈可擊,但男人們還是更愿意看到我們和孩子們逗樂?!?/p>
“完美的父親和有家室的男人?!惫愌盘剜卣f。
“從這一點說——是的?!毕杹喌滦〗愫懿豢斓卮笮ζ饋怼?/p>
哈麗雅特想,這有點意思,也許是一段個人的歷史吧。如果不是有過什么讓她痛苦的經(jīng)歷,她不會是這樣。哈麗雅特去了學生會,在鏡子里打量自己。那位歷史老師的眼睛里有一種神色,她希望自己永遠都不會有。
星期天晚上是例行祈禱。學院是不屬于任何特定宗教派別的,但有些信仰基督教的人會被組織起來參加集體活動。教堂里有彩色玻璃窗、無圖案花紋的橡木鑲板和樸素的圣餐臺,這是所有教派和信仰最基本的集會要求了。哈麗雅特往那個方向走著,想起前一天下午院長把自己的袍子帶進了教研室,自那以后就沒再見過它。她不愿意闖進一個自己未被邀請的圣地,于是就去找了馬丁小姐——馬丁小姐把兩件袍子都拿到她自己的房間里了。哈麗雅特伸手去拿袍子,結果衣袖被甩起來,碰到了鄰近的一張桌子,發(fā)出了“砰”的一聲響。
“天哪!”院長說,“那是什么?”
“我的香煙盒,”哈麗雅特說,“我還以為丟了呢。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昨天沒有帶手提包,所以就把它藏在袍子的袖子里了。反正,這也是袖子應該發(fā)揮的作用,是不是?”
“哦,我親愛的!每個學期結束的時候,我的袍子總會變成裝臟手帕的袋子。等我的抽屜里完全沒有干凈手帕用的時候,仆人就會去我袍子的袖子里找。我最高的紀錄是里面藏著二十二條手帕——可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得了重感冒。這些該死的衣服真不衛(wèi)生。你的帽子在這兒。不要介意——你隨時可以回來拿你的兜帽。你今天都在干什么?我?guī)缀鯖]見到你?!?/p>
哈麗雅特又覺得自己有股沖動,要把那幅讓人不愉快的畫的事說出來,但她再一次忍住了。她覺得自己有些太敏感了。為什么非要想它呢?她跟院長說了和希爾亞德小姐的談話。
“上帝!”院長說,“這就是希爾亞德整天想著的話題,就像坎普夫人①說的一樣——廢話。男人當然不喜歡被人指著鼻子罵——誰會喜歡?我覺得他們準許我們進來糟蹋他們的大學,這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上帝保佑他們。幾百年來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做主人,現(xiàn)在他們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這種改變,讓一個男人接受一頂新帽子還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呢。正當你打算要把帽子送去低價拍賣的時候,他才會說:‘你最近戴的帽子很好看,在哪里買的?’然后你說:‘我親愛的亨利,我去年就買了,你說這帽子讓我看上去像個街頭藝人的猴子?!业拿梅蚩偸悄敲凑f,這的確讓我的妹妹要瘋了?!?/p>
她們踏上了教堂的臺階。
①坎普夫人(Mrs. Gamp)是小說《瑪丁·朱澤爾維特》里的人物,書中她是一個總是帶著一把雨傘的中年婦女,原文的“廢話”用的是“Rubbidge”,一個很有市井風格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