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異域邂逅

當(dāng)你途徑我的盛放 作者:《讀者·原創(chuàng)版》雜志社


我和馬丁在紐約街頭散步的時候,他一邊揚起下巴指向剛超過我們的兩個人,一邊把嘴湊到我的耳邊低聲說,右邊那個人是某部有些名氣的電影的導(dǎo)演。為了不讓我對他這番舉動產(chǎn)生誤解,他特地說明:“我現(xiàn)在所做的,正是典型的紐約人的做法:他們見到名人的時候,假裝不為所動,但是等名人過去以后就沖著他們的背影竊竊私語?!?/p>

這就是馬丁,毫無保留,毫不做作,孩子般的天真、坦率。

認(rèn)識馬丁是在印度的杰伊瑟爾梅爾。

杰伊瑟爾梅爾,印度最西部的小城,歷史上是、現(xiàn)在也還是軍事重鎮(zhèn),還曾是印度與中亞貿(mào)易的“駱駝商路”上的樞紐,是沙漠里的一座石頭城。漫漫黃沙里拔地而起那么一座金黃的城池,它的雄渾,會讓你想起岑參、高適的詩。歷史上的政要富商在杰伊瑟爾梅爾蓋滿了巨廈豪宅,它們現(xiàn)在有的被辟為博物館,有的被用作客棧。踏著田黃石一樣橙黃潤澤的臺階走進(jìn)其中任何一家,在幽深的、一個連一個的庭院中緩步穿行,在天井旁的回廊下小坐,撫摸氈墊、靠枕上用金線刺繡的各種植物圖案,眼觀像木刻一樣精雕細(xì)刻的黃色砂巖屋檐、窗欞、室內(nèi)裝飾,任沙漠里吹來的風(fēng)在你身上輕撫,熏香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游走,你知道,你終于追尋到《一千零一夜》中描繪的那種阿拉伯的綺麗和浪漫了。

我很喜歡杰伊瑟爾梅爾,但我在那兒最大的收獲卻不是古城的景致,而是馬丁。

當(dāng)我在杰伊瑟爾梅爾舊時的首相府邸前手搭涼棚四下張望的時候,有人徑直朝我走來,問我:“我包了一部吉普車做半天的沙漠游,但一個人去太貴了,我想找人一起去,兩個人分?jǐn)傎M用就很合算。你有興趣嗎?”

是位四十多歲的紳士,臉上是戴著墨鏡也遮不住的喜悅,不知道他在高興什么。他1.9米左右的個子,淺色的襯衣扎進(jìn)短褲里,背著雙肩包,腳蹬旅游鞋。

我騎著駱駝在沙漠里旅行了兩天,剛回來。

他包的車快開了,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他就干脆一個人去了。他自己安慰自己:反正我盡力了。

這個人就是馬丁,紐約來的一個律師,現(xiàn)在在休假。

我們都剛到印度一個多星期,還要再待些時候。我去過紐約,他想去中國。我們可聊的東西很多,就約好了晚上一起吃飯接著聊。

晚上我到餐館等他。約定的時間過了幾分鐘,才見他從一輛蹦蹦車上跳下來,一邊跑一邊道歉、解釋。

他租的吉普車在回來的路上沒油了,等了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肯停下車幫他們。他是攔過路車回來的,先攔了輛坐著一個印度家庭的吉普車,坐了一段,然后,又?jǐn)r了輛拉了幾十噸石頭的大卡車,最后找到一輛蹦蹦車。

“我站在路上,周圍都是沙漠,什么也看不到。我以為今天回不來了呢?!?/p>

半天的沙漠游都弄得這么有傳奇色彩。

但是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他是個非常令人開心的聊天伙伴和吃飯的搭檔。

馬丁是那種說話一刻不停的人,而且,他的話題換得極快,他也有的是新鮮有趣的話題。

他的口頭禪是:你知道嗎?

你知道嗎?巴黎我去了不下一百次,每次去都看幾個博物館,到現(xiàn)在還有我沒看的博物館!

你知道嗎?紐約的洛克菲勒中心里面很早就有旅行社。我從5歲開始,定期自己坐地鐵去那兒拿各個國家的海報回來貼在自己的房間里。我從10歲開始向父母請求自己出國旅行,到14歲的時候獲得批準(zhǔn)去倫敦,條件是我必須把看到的每一樣?xùn)|西都寫下來。我在倫敦過海關(guān)的時候,他們要看我的回程機票。我給他們看我爸爸給我的運通卡,他們都不相信!

你還要去紐約?你一定要去弗里克博物館看看。弗里克博物館原來歸弗里克家族所有,后來被卡內(nèi)基買下來了??▋?nèi)基買的時候?qū)Ωダ锟苏f,你開價吧,隨便你說。結(jié)果弗里克開價4000萬美金??▋?nèi)基二話沒說就接受了。4000萬!一百年前的4000萬!多少錢?。「ダ锟藛柨▋?nèi)基,如果我開價5000萬,你也會接受嗎?你知道卡內(nèi)基怎么回答嗎?他說,不告訴你。

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二次來印度。我還要再來,每個來過印度的人都會一次一次地回來。

我在法國普羅旺斯旅行的時候,找到一家我非常喜歡的旅館,他們每天晚上都給我拿來一瓶或者半瓶不同的葡萄園釀制的葡萄酒,美極了。他們還給了我那些葡萄園的名片。但我去那些葡萄園買到的葡萄酒,怎么也比不上旅館給我的。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最好的酒已經(jīng)賣給我住的旅館了!

你知道嗎?泰國創(chuàng)了交通堵塞的世界紀(jì)錄,堵車堵了一百二十多英里。

你知道嗎……

我哪里知道這么多,不過我知道,跟他吃的這頓飯,是我開始旅行以來最美味的一餐。吃完飯,我開始改變以前的無知狀態(tài),對印度菜陡生敬意。

吃完晚飯已經(jīng)快11點了,我們一起步行回杰伊瑟爾梅爾要塞里的客棧。路邊的小商鋪大都關(guān)門了,路上就我們倆,鋪路的石板在路燈的照射下泛著光,城墻被射燈抹成耀眼的橙黃色。走進(jìn)要塞的大門,走到甕城里的廣場中心,我們完全被巍峨的城墻、碉樓所包圍,頭上是閃爍的群星。馬丁伸開雙臂,仰望星空,熱情洋溢地贊嘆:“這不可能是真的!你知道我怎么形容這里嗎?古巴比倫城肯定就是這個樣子!”

從見到我的那一刻開始到現(xiàn)在,夜里11點多,在沙漠里、在路上折騰了半天,他還是這么激情澎湃。從5歲開始,他就這么激情澎湃。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可以這么長時間保持對一樣事物的狂喜——兒童一樣單純的狂喜。

第二天我趕下午的長途車去烏代普爾,他坐夜班火車去印度南部。他送我,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他在烏代普爾住過的客棧的名字。我的蹦蹦車開出去一段了,他喊住車,追上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巧克力糖給我,說長途巴士比火車辛苦多了。

印度一別,一晃就是一年多。

我到紐約去找他,發(fā)現(xiàn)他沒跟我說的故事還多著呢。

他在中央公園旁的公寓,原來大有來頭:隔著一個門就是梅格·瑞恩在電影《當(dāng)哈利遇見莎莉》里的男朋友住的公寓,而他的街坊還包括斯皮爾伯格等人。

他開著他的凌志車帶我去他小時候長大的社區(qū)逛的時候,跟我說:“沒想到我會開日本車吧?我沒錢?!?/p>

到了那兒,我有點兒吃驚,那是紐約的遠(yuǎn)郊,古樹參天,一條條幽長的車道盡頭是一幢幢花木掩映的豪宅。我熟悉肯尼迪的傳記,看看路牌,發(fā)現(xiàn)這里正是出身富豪家庭的肯尼迪少年時生活的社區(qū)。我問馬?。骸澳惆职忠欢ê苡绣X吧?”

“不算很有錢,我們只是過得舒適而已?!?/p>

好一個舒適!以前我以為我的兩室一廳才叫舒適呢。

到底是個美食家,馬丁執(zhí)意領(lǐng)我去逛了一家他常常光顧的賣各國食品的市場。他一邊四處溜達(dá),一邊對那些來自天南海北的食品、調(diào)料指指點點,一邊滔滔不絕地解說。他一張嘴,我突然覺得他好像在說拉丁語或者什么歪門邪道的語言,除了“你知道嗎”這個口頭禪和國家的名字,剩下的我完全聽不懂。

午餐我們在一家名人常常光顧的以色列餐廳解決。知道我沒吃過以色列飯,他特意關(guān)照柜臺上的師傅先切塊肉讓我嘗嘗。那塊肉有一副撲克牌那么大,我香香地吃下去后很想立刻離開,因為我差不多吃飽了。等馬丁端來我們點的三明治,我才明白為什么師傅給我那么一大塊肉只是嘗嘗——因為正式吃的三明治里面夾著五六副“撲克”呢!以前聽人說美國之所以超級胖子奇多,是因為老吃麥當(dāng)勞之類的垃圾食品的緣故,進(jìn)了這家餐廳,才知道我們冤枉了麥當(dāng)勞。麥當(dāng)勞的巨無霸漢堡要是和這家餐廳的三明治擱一起,看起來估計就是站在姚明跟前的我那個樣子。

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他興致勃勃地說:“我知道一家特別地道的意大利飯館。”

中午那個三明治此刻正像一塊砌長城用的磚頭一樣在我的胃里支著,我只好撒謊了:“真不巧,我約了人?!?/p>

第二天一早,他特意橫跨中央公園,從家里趕到大都會博物館,利用他博物館會員的特權(quán)免費把我?guī)нM(jìn)去,先匆匆領(lǐng)我看了一遍他最得意的展品,才離開去忙自己的事……

又隔一年,當(dāng)我在波蘭轉(zhuǎn)悠的時候,用電子郵件向他報告我的旅行,他回郵件說:“我們曾經(jīng)在同一天都在克拉科夫!”

他在郵件中寫道:“我馬上要去巴黎。你知道嗎?圣路易島上有一家好餐廳,你必須跟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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