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璐二十七歲那年通過了醫(yī)院的實習(xí)階段,正式成為醫(yī)生,在慶祝的活動上,男朋友桑恩向她求婚,她答應(yīng)了,在可以預(yù)見的將來,她將會成為醫(yī)療王國家族的媳婦。桑恩是綠璐工作的醫(yī)院院長之子,家族旗下?lián)碛衅唛g醫(yī)院兩間藥廠,桑恩的叔父是下屆總統(tǒng)的候選人,家族極富裕以及有影響力。
這幾年來,綠璐的生活很充實,除了在醫(yī)院上班外,又管理養(yǎng)父母過世后遺留下的慈善基金,后來邂逅了桑恩便談起戀愛來,與桑恩訂婚后常常參與他的家族活動,融入了上流社會的圈子。綠璐清雅標致的外表以及脫俗的氣質(zhì)很快吸引媒體的注意,報章雜志的社交版喜歡刊登綠璐的照片,而且的確綠璐身高六英尺,骨架修長苗條,舉手投足清逸雍容,品味高雅自然,無論她身邊站著的是明星還是超級模特兒,都是她最矚目搶鏡。
桑恩的家族很喜愛綠璐,她出身好學(xué)歷佳職業(yè)高尚,絕對能融入家族成為一分子。綠璐也喜歡與他們一同活動,家族中的成員全部資質(zhì)不凡見多識廣,綠璐覺得與他們很能溝通。
婚禮很豪華,世界各地的官紳巨富云集,傳媒都大篇幅報道。綠璐與桑恩共度了快樂的蜜月,婚后綠璐繼續(xù)在醫(yī)院工作。
新婚的日子讓綠璐感覺美滿,她有喜歡的工作、理想的夫婿、社會榮譽與地位,以及一幫能夠溝通的夫家親戚及同事。可以這樣說,自出生之后,綠璐在這段日子感覺最實在。
綠璐已得到世間最美好的一切,大家都說,綠璐是女性的幸福指標。
綠璐也以為她從此不再嘆息,她曾經(jīng)想過,她的婚姻把她整個人都改變了。
可是,綠璐始終是綠璐,綠璐是特別的。
嘆息的聲音來自綠璐被調(diào)到產(chǎn)房的一天。替孕婦接生的她一直心情安穩(wěn),一心一意集中在工作上,可是當(dāng)嬰兒出生了,她以雙手抱起血淋淋的娃兒時,她又再次跌入思緒的黑洞之中。
產(chǎn)房內(nèi)的另一個醫(yī)生急忙向護士做出多項吩咐,而綠璐抱著初生嬰兒,情不自禁地發(fā)出長長的嘆息:“唉……”
護士上前把她懷中的嬰兒抱走,綠璐立刻垂下臉除下外袍和手套,她半句恭賀的話也說不出,甚至擠不出笑容。她推開產(chǎn)房的門,一口氣走到天臺上,對著天對著云,她才放心地一遍又一遍嘆息:“唉……唉……”
她要說的話是:“生命有什么好?”
皮膚上的每個毛孔都為此悲哀起來,綠璐但覺虛弱極了,她環(huán)抱自己的身體悲哭。
根植命運中的哀傷又再侵襲,這哀傷毫不陌生呀,縱然綠璐什么都有,她依然覺得生命沒什么好。
以后,每一次接生都是煎熬,每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都讓綠璐感受一次斷層,那就是,她與人世間的生命無任何連接。
這些出生的嬰兒將與塵世的無數(shù)人與物聯(lián)系。然而自己呢?自己的聯(lián)系在哪?
她有世上最理想的夫婿,她倆相處得很好,但綠璐從不覺得桑恩的心鉤在她的心上,她與他從來沒有熱戀期,在她沒有愛上他之時,她已經(jīng)嫁了給他;桑恩的家人全是人上人,綠璐喜歡與他們相處,但那不是情感的聯(lián)系;醫(yī)院的工作她很喜歡,也做得出色,但她感受不到自己有任何了不起的熱情;養(yǎng)父母遺留下的慈善基金她處理得妥當(dāng),全世界都有人受惠,但她不為此驕傲;至于來自夫婿家族的虛榮以及媒體的偏愛,綠璐更加輕視,那不過是凡夫俗子一廂情愿的一場游戲。
綠璐回歸到命運性的孤寂中,她繼續(xù)深感自己不屬于這世上任何地方以及任何人。
“不屬于桑恩……不屬于桑恩的家人……”
“不屬于醫(yī)院……不屬于我的慈善基金……”
最終,綠璐悲嘆:“我不屬于這世界,我與這世界無關(guān)。”
綠璐的孤寂亦帶來自責(zé),她要問的是:“我已經(jīng)什么都有了,究竟,我還想怎樣?”
這問題,暫時沒有答案。
不久之后,綠璐辭掉了醫(yī)院的工作,她只想留在家中。桑恩很寵愛她,常常向她提議一些新事情,例如鼓勵她做生意、搞創(chuàng)作、主持節(jié)目、擔(dān)當(dāng)世界各地慈善團體的大使,甚至是生孩子。綠璐淡然一笑,輕輕搖頭,無論桑恩說什么,她都提不起勁。
最后,綠璐發(fā)現(xiàn),她頗為享受栽種植物這活動,于是,她著手設(shè)計家宅的后園。桑恩知道她找到心靈寄托后非常安慰,他參閱她的設(shè)計圖又實地視察,然后,他忍不住說:“怎么了,我們的花園全部都是樹?沒有花沒有繽紛的色彩?!?/p>
綠璐答不上來,她只覺得,她最想親近的是樹。
倚在樹旁,抱住樹干,她就能盡情嘆息。
花是美麗活潑嬌柔懂得享受生活的女子啊,自己嘛,是靜態(tài)的、沉默的、冷眼旁觀的一棵樹。
有一回,綠璐木然站在一堆樹的中間,桑恩走過,起初真的分辨不出妻子與樹的分別,綠璐又高又瘦,當(dāng)橫張雙臂時,根本就是一棵樹。
后來,綠璐索性搬到小樹林居住,她架起了帳幕,在地上鋪上軟墊,披頭散發(fā)地在小樹林中過日子。
桑恩忍耐了三天,在第四天走到綠璐的帳幕里質(zhì)問她原因。綠璐只是簡單一句:“我覺得我與樹木更加親近?!?/p>
桑恩擔(dān)心起來,請來精神科醫(yī)生觀察綠璐。精神科醫(yī)生與綠璐在帳幕中有問有答,得出來的結(jié)論卻是頗正面:“尊夫人可能是新紀元的支持者,特別愛與大自然溝通,從中尋求心靈聯(lián)系?!鄙6饕幌蛑谰G璐特別,也尊重她的特別,如今,既然醫(yī)生沒有負面警告,他就由得綠璐繼續(xù)做她想做的事。
以后,桑恩每天都花時間留在綠璐的帳幕中,企圖融入她的樹林世界。綠璐明白桑恩的心意,但越是明白越覺得羞愧。試問,世上還會有哪個男人如此容許妻子為所欲為?并且,這個男人更渴望理解妻子的內(nèi)心世界。
因為羞愧,綠璐結(jié)束了她的樹林生活,搬回居室中擔(dān)當(dāng)桑恩的得體妻子角色。
半年之后,桑恩的弟弟結(jié)婚,娶的是一名熱情又富有生命力的拉丁血統(tǒng)女子,那名女子皮膚黝黑,身材稍胖,然而樣子甜美,學(xué)歷也佳?;檠缟?,弟弟與新婚妻子大跳勁舞,新婚妻子笑聲響亮,動態(tài)性感開放。桑恩看著這一對,忽然心生羨慕,他可以想象弟弟將能享受一段恩愛的婚姻。
自己的婚姻呢?他的妻子剛又入選世界百大美人之列,可是,才不過結(jié)了婚三年,他已經(jīng)覺得興趣索然。桑恩懷疑自己娶了一棵樹。
有一回,桑恩與綠璐親熱,而他可以斷定,綠璐在假裝享受。他沒趣極了,于中途停下來,穿回衣服準備外出。綠璐躺在床上,完全明白丈夫的舉動,她抱歉地說:“對不起,今天有點不舒服?!?/p>
桑恩轉(zhuǎn)過身來,以既憤怒又悲傷的神色說:“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這樣嚴重的問題,綠璐招架不來。她呆望桑恩,半張著嘴,意圖想說話但又說不出。
桑恩等待了十秒,然后,他決定不再等下去。這樣的婚姻還有什么意思?他這樣說了:“綠璐,你再也找不到一個比我更理想的丈夫。為何你不珍惜我?”
綠璐聽罷,心就碎裂了,是的,她怎會不知道?
她在床上撲前,抓住桑恩的雙手。
桑恩的眼眶紅了,他說:“你連我都不肯愛,你究竟想愛誰?”
綠璐的眼淚大顆大顆滴下,她苦痛地搖頭,她真的不知道。
悲傷也算是一種情感呀,桑恩想道,或許他該珍惜綠璐此刻的眼淚。這個女人,大概還是有感情的。
他上前抱擁她,輕撫她的頭發(fā),溫柔地說:“我一直覺得你是世上最美最迷人的女人,到了如今,我的想法都沒有改變?!?/p>
綠璐咬住唇,由始至終,她都感受到桑恩的真心。所有人都說,女人的幸福,就是找到一個真正對她傾心的男人。
只是,綠璐沒料到,桑恩接著要說的是:“只是,如果你不愛我,你的美麗又與我有何相干?”
綠璐一臉淚痕地望向桑恩,她知道,桑恩要狠下心腸了。
桑恩的眼神是一種認真的逼視?!熬G璐,你告訴我,你要我變成什么模樣,你才會愛我?”
綠璐拭去淚水,她選擇向他坦白:“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愛上過一個人……一個人類……”
桑恩先是暗嘆一口氣,繼而苦笑:“那么,或許我要變成超人或蜘蛛俠才能得你青睞?”
綠璐倒是有點如夢初醒,她從沒思考過這方向。
也許,她只能愛上一個超越人類的神人。
桑恩看著綠璐陷入沉思當(dāng)中,然后,他決定離去。他轉(zhuǎn)身就走,那個夜里沒有回家。
接著,桑恩與綠璐分房睡,小報開始刊登桑恩與不同女子有染的小道消息。綠璐讀著讀著,她不覺得沮喪,她只想知道,自己下一步可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