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緊以攻為守,問她石家莊的工作怎樣,食堂伙食怎樣,宿舍條件怎樣,閉路電視的收視效果怎樣,不然,還不知她要說出什么叫人難堪的話來呢。
甜妞也清楚我心里的小九九,彼此太了解了,大概也想放我一馬,便沒有再窮追猛打,又問起我其他的情況,比如書店,我告訴她勉強可以維持,她還問我臥病在床由誰來管生意,我說,我雇了一個人,是書店的老主顧,最迷戀沈從文,天天給我背誦: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雖然使人略略感到一點兒單調(diào)寂寞,但既沒有沙子風吹揚,拿本書坐在槐樹林下去看,還不至于枯燥……
"你那個寶貝鸚鵡呢?"她問。
"噢,它呀,精神愉快,身體健康,"我說,"滿嘴的孔乙己語錄,而且紹興話說得十分地道。"
那天,我們東拉西扯地聊了很久,直到實在困得睜不開眼為止。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只見甜妞留下一張紙條,走了。紙條上說她只請了五天的假,而且我的身體也已恢復(fù)正常,所以先回去了。早餐早準備好了,就在桌上。沒有了甜妞的房間,立時顯得沉悶而空洞,我幽然地感到了一種失落,一種茫然不知所措,我擔心她這么一走,會離我越來越遠,直至走出我的視野……
我以為許佩祈的神秘失蹤,將會是一個永遠的謎,無從破解,誰知,有一天他竟突然來了個電話。
"想不到是我吧?"他說。的確沒想到,在我的印象里,老頭兒是輕易不打電話的,只寫明信片,蠅頭小楷,并且還要鈐上他的閑章。"我出去走了走,黃山、瘦西湖和黃浦江都去到了,山河壯麗,萬千氣象,棒極了,風景這邊獨好。"從老頭兒的聲調(diào)中,幾乎找不到一絲一毫的郁悶和寂寞的影子,這倒很是出乎我的意料。
"老爺子,這就是您的不對了,您該把您的行蹤告訴我,也省得我替古人擔憂了。"我不無埋怨地說。我是個想象極豐富的人,對他的突然失蹤,不知曾有過多少種猜測,只是沒有一種是樂觀的。我甚至臆想過一個郁郁寡歡的老頭兒,獨自漫步在河邊,一時想不開……當然,我永遠也不會把這個說給老頭兒聽,打死我也不說。
"對不起,別怪我,我因為有一個特殊的緣由。"聽來老頭兒像是道歉,其實話里話外沒半點兒歉意,反而充滿了狡黠得意的韻味,"真是很特殊,特殊到我這一輩子也就只有這么一回,你怎么可以不原諒我呢。"
"我原諒您行了吧,我的老爺子。"對著老頭兒那張蒼老、布滿皺紋、焦黃顏色的臉,想發(fā)脾氣都難。
"能原諒就好。"老頭兒笑呵呵地說,"怎么樣,我們是不是該見上一見,我也好有機會向你展示一下嶄新的精神風貌。"要我用來描寫老頭兒的詞匯有很多,比如刻板、沉寂或辜鴻銘式的執(zhí)拗,都挺恰當?shù)模墒沁@樣的人突然聲稱要跟你展示"嶄新的精神風貌",不把你的鼻子氣歪了才怪。
"好啊,我倒很想見識一下,"我說。不可否認,老頭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按說,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男人,不該這么幼稚不該有這么強烈的好奇心,而我有。"說吧,您約個時間,我們什么時候見?"
"最好是現(xiàn)在,不知你有沒有空閑。"接著他說了一個地方,那地方早年曾是某北洋大軍閥的官邸,雕梁畫棟,奇花異草,頗有名氣;以后改為公園,奇花異草不見了,但雕梁畫棟還在,只是糟蹋得斑駁不堪了。而今,除了去散步的老人,就只有些美院的學(xué)生在那里寫生了。
"我會去的,而且很快就到。"我痛快地答應(yīng)下來。我知道,昨天從西北回來的羅素能夠替我看店,再說那個公園離我特近,騎自行車用不了五分鐘就能到,只是不明白,老頭兒為什么要把見面地點定在那兒,以往都是去他家的,他等著,一邊抽煙,一邊喝水。
我跟羅素打了個招呼,就趕去同老頭兒見面了。羅素這一趟西北之行,黑了,瘦了,但是顯得精神了,尤其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又明又亮,風情無限的樣子。
看見我,許佩祈來了個熱情的擁抱,而且還像西洋人那樣拍打著我的肩背,我被他的舉動弄得手足無措,這不太像他的一貫作風。"多日不見了,看看我有變化嗎?"他松開我,笑瞇瞇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