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土坯房門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和尚拿著串珠走出來。眼望了望天,嘴里卻還在不停地念著,手也一刻不閑地?fù)芘N易呱锨?,做禮問安。他很客氣地走過來,打開籬笆門,讓我到屋里喝口水,歇一歇。
我們坐下來隨意攀談,才知他居然也是北方人,東北千山的,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五年。當(dāng)初因為在廟里不知怎么總是與別人處不來,就在幾個居士的供養(yǎng)下搬出來獨自清修了。水喝了幾杯之后,我又詢問了一此諸如這里氣候怎么樣,日用如何采辦之類的話題。
和尚看我開始閑扯,就習(xí)慣性地開示起來,都是些生死事大、無常迅速,皈依三寶之類的老生常談。他若是沉默著挺圓滿的,說得越多反而會露出底細(xì)。因為句句都無法直指人心說到問題的裉節(jié)兒上。
我畢竟早過了見著穿袈裟就頂禮膜拜的迷信階段,尊重是應(yīng)該的,但若論見地,眼睛里卻揉不得沙子。我是開了眼的,早知宗旨與脈絡(luò),遇人三五句話便知他足跟所踏之地、根底深淺。恕我直言,大和尚仍未得“見”,就等于門兒朝哪兒還不知道呢。盡管看得出來他還是很用功的,比一般俗人還是清凈得太多了。
我當(dāng)然不會明說,更不會爭論。他已經(jīng)算很好的了,至少真的在修行。這么多年,我見過太多佛混子騙吃騙喝,好吃懶做,逃避者、自欺者一點都不比世間少。
十幾年前剛接觸佛法的時候,有一次我去天臺國清寺,想那是智者大師的開山之地,鑒真東渡的發(fā)祥之源,是何等殊勝啊。在背人的寮房里,我請問一位叨著煙卷兒聽著流行歌兒的年輕和尚,國清寺有沒有修行好的師父,他挺認(rèn)真地想了想 ,然后說了一句話,我真是哭笑不得。他說某某師父修行好,他那磬打得,節(jié)奏就是準(zhǔn);某某師父功夫更是了得,他的唱功無人能及,也就是當(dāng)和尚耽誤了,要是脫去袈裟,保證能進青歌賽的前三名。打聽了一下路徑,和尚說順著小河下行就出山了,而要站到后面的山岡上,會看到一道道山梁。他也只是幾年前翻過兩道山梁,后面就沒路了。具體什么樣,他們這兒隱居的也沒去過,只聽采藥的老人說能通到雞足山后山無人的原始森林去。
我一聽原始森林就來了情緒,馬上又聯(lián)想到回嵐隱眏,異卉叢生的古洞。但沒敢明說,怕他擔(dān)心,只說自己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就回祝圣寺了。臨走,供養(yǎng)了和尚一百元錢,算是對修行人的敬重。他也硬塞給我三個自己做的饅頭,直送出籬笆門外。
爬上后面的山岡又順著羊腸小道下到山谷,已是晌午。歇下來,就著谷底的泉水吃了祝圣寺的饅頭,還有前一天在賓川買回來的大塊醬牛肉,頓時又覺得自己體力充沛,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勁。
爬上第二道山梁,發(fā)現(xiàn)是懸崖,探頭向下,不由得腳底發(fā)軟,眩目飛花。果然像和尚說的身臨絕境,無路可走。隱隱地能望見遠(yuǎn)方,層巒疊嶂,郁郁蔥蔥,仿佛蓬勃的生命在向我召喚。難道就這樣望峰息心半途而廢?頗不甘心。
正躊躇間,聽見下面的山谷里傳來一記清脆的槍聲,接著是喧騰的狗吠,讓我非常興奮。想這里一定是有獵人出沒,只要有路他們能走得,我便走得。便在山梁上逡巡,仔細(xì)查看有沒有足跡可尋。
還真是功夫不負(fù)有心人,被我在荒草荊棘間找到一條小徑。說是小徑,其實似乎只是蒿草剛剛被撞被踩踏得東倒西歪,閃出的一條小縫兒而矣。倒底是人是獸走過我都拿不準(zhǔn)??础渡街尽飞险f這里曾經(jīng)有過老虎、狗熊等大型猛獸出沒,但上山前我打聽過了,解放以后就很少聽說了,更別提現(xiàn)在了。不過我還是尋了個干樹杈,一方面用它披荊斬棘,打草開路,一方面想著萬一碰見個狼或者豪豬啥的,以之嚇唬或者抵擋一番。
就這樣,順著那條草縫兒下行,倍加小心。不料,剛繞過一塊巨石還是一步蹬空,被人掀起腳強扒褲子似的狼狽地做了一段草滑梯。干樹杈也崩飛了,得虧一棵歪脖樹,早已在我驚險的生命之旅中恭候,在那一刻擋在我的前面,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也成了我今天還能向你看似輕松地述說這一切的原因。
但是那天,望著干樹杈飛上半空直落下去,傳來咔嚓脆響,繼而杳無聲息,我真的出了一身冷汗,跟猛地酒醒似的倍感驚悚。望著陡峻的峭壁,真是上下兩難,后悔剛才的一時魯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