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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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轟炸仍然在繼續(xù),疏散也在進(jìn)行,但重慶的生活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每天黃昏后,只要沒有月亮,重慶尚存的三家電影院中的一家,和數(shù)不清的清唱館中的兩家就會開門營業(yè)。炸彈和大火摧毀了多少茶館,就有多少新的茶館冒出來。城里還有一家臺球廳,我經(jīng)常在那兒跟一個會說幾句英語的中國小伙子打中式的三球臺球。這個小伙子靠臺球和麻將賭博為生,我的臺球打不過他,更不會打麻將——我的腦子好像不夠聰明,學(xué)不會打麻將。小伙子愛上了一個歌女,想和她結(jié)婚。他花了5000 元法幣才把她從“阿媽”那兒贖出來。她小的時候,“阿媽”從船工手里把她買來,把她訓(xùn)練成了歌女。現(xiàn)在,他倆整天形影不離。我對他們說,她的贖身錢想必大部分都是我輸給他的錢,他倆聽了都快活地笑了。歌女也會說幾句英語,我把她叫做瑪格麗特——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叫她。我上次見到那位年輕丈夫時,他把我領(lǐng)到后面,交給我一個封了口的中式信封。信封上什么都沒寫,我問他這是從哪兒來的,他不愿說,只告訴我過后悄悄拆開來看。
信是貞寫來的,我簡直不敢相信。國民黨政府正在懸賞捉拿汪精衛(wèi),她在這個時候回到重慶,豈不是瘋了?她讓我星期天黃昏后到南溫泉一家小旅館去跟她碰頭。
我不愿冒被跟蹤的危險(xiǎn)。星期天,趁所有人都在午睡的時候,我用幾個月前偷偷做的車鑰匙把汽車開跑了。貞的房間在二樓拐角、隔壁的澡堂上方。樓道里點(diǎn)著昏暗的油燈。我走近時,她的房門開了。我是大汗淋漓,她倒涼爽自在,穿著一身寬大的彩綢睡衣,腳上趿拉著一雙外國拖鞋。她梳著男孩子式樣的發(fā)型,前額留著劉海,看上去既年輕又漂亮。
她讓我別出聲,把我領(lǐng)到一張長竹椅上坐下,遞給我一把扇子,自己也坐到了我身旁。房間另一頭,兩盞中式油燈冒著青煙,閃爍不定。一切都充滿了東方式的神秘氣氛,還帶著一絲不祥的氣息。
“你見到我好像不太高興?!彼吐曊f。
“我很高興,”我說,“但我也很害怕?!?/p>
“為我,還是為你自己?”
“當(dāng)然是為你。”我不失禮貌地說道——這不是真話。
“哦,用不著害怕?!?/p>
她一副自信的樣子,教我捉摸不透。
“他們在懸賞捉拿汪精衛(wèi)呢?!?/p>
“我知道?!彼α恕?/p>
“而你是他的姨太太之一?!?/p>
“不錯?!?/p>
“不危險(xiǎn)嗎?”
“不——不太危險(xiǎn)。不比你危險(xiǎn),也不比大多數(shù)人危險(xiǎn)。”
我不喜歡被比作“大多數(shù)人”。我脫去外套,擦了擦滿頭滿臉的汗珠。貞給我點(diǎn)上了煙,自己也點(diǎn)了一支。她說:“我?guī)Я艘恍┓▏滋m地。我去拿杯子來。”
趁她去拿杯子的當(dāng)兒,我打量了一下她的房間。這里是典型的中國內(nèi)地風(fēng)格,地板和墻上空空如也,沒有窗簾,也沒有百葉窗。盡管裝了紗窗,還是有幾只蚊子嗡嗡地飛來飛去。透過竹簾,我看見里面的房間里擺著一張竹床,上面掛著蚊帳。
貞拿著一瓶酒和兩只杯子回來了,給自己和我都斟上了酒。我一邊喝,一邊拍著腳踝?!斑@些該死的蚊子不咬你嗎?”我問她。
她笑著答道:“你們外國人皮膚太嫩。我來點(diǎn)香?!彼诿可却扒包c(diǎn)了一炷香,又在我們腳邊也點(diǎn)了一炷。縷縷青煙懶洋洋地繚繞著,房間里頓時充滿了芬芳的氣息。
“我還是一個謎嗎?”她問。
“是的?!蔽艺玖似饋?,一邊踱步一邊思考著。我知道“打手”已經(jīng)回來10 天了,盡管還沒見到他。她會不會也是他的手下呢?很有可能。假如她只對“打手”報(bào)告,而汪逃亡的那個晚上“打手”又不見蹤影,這是不是就是她那天晚上去找我的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