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張僧繇醉僧圖

人人送酒不曾沽，終日松間掛一壺。

草圣欲成狂便發(fā)，真堪畫入醉僧圖。

——唐·懷素

初秋清晨，涼風(fēng)還沒消褪的時候，收到友人寄來的一幅字。攤開宣紙，有“正覺”兩個字映入眼簾，似秋天里兩枚安靜的葉，落在柔軟的心中。未干的墨跡，還淌著清新的幽香，每一個脈絡(luò)，都寫滿預(yù)寄的禪意。時光在無欲中停留，我便想著，友人寫這字的時候，自是心境如水，清澈了得。一個在世俗中聞慣了風(fēng)塵味的人，落筆如此輕松淡定，讓人心生敬佩。我想好要拿去裝裱，掛在潔白的墻壁上，留駐禪寂的光陰。

偶然想起友人是皈依的居士，所以才會寫上佛界里的“正覺”二字。正覺，覺悟緣起之法，證得解脫。只是世象蒼茫，要真正地覺悟，實在太難。縱是生長在佛前，只汲取經(jīng)語梵音的蓮，以它的潔凈無塵，也未必可以做到徹底地覺悟。覺悟是什么，也許對每個人來說，都有不同的涵義?？椿ㄈ缈慈~，看葉如看花，是覺悟；在相逢之時淡定，在別離之時從容，是覺悟；把一杯濃茶，喝成一杯白開水，是覺悟；把一個故事，講述到全然忘記，是覺悟。

因“正覺”兩個字，令我想起唐代一位與佛結(jié)緣的書法家，懷素和尚。懷素，俗姓錢，字藏真，湖南零陵人。在他十歲的時候，突生出家之意，父母阻止不了，就任由他落發(fā)為僧。懷素嗜酒如癡，愛書如命，這里的書，是書法，懷素的書法是書法史上領(lǐng)一代風(fēng)騷的草書，稱為狂草。唐代文獻中有關(guān)懷素的記載甚多?！斑\筆迅速，如驟雨旋風(fēng)，飛動圓轉(zhuǎn)，隨手萬變，而法度具備?！?/p>

當(dāng)時長安城內(nèi)，許多王公名流都想結(jié)交這位狂僧。許多人為求得他的草字，知他愛酒，便買下好酒將他款待。酒后的懷素，寫起書法來，更是疾風(fēng)馳雨，如壯士拔劍，如飛鳥出林，如驚蛇入草。揮毫落紙如云煙，變化無窮，其中的妙處，需要心靈有一定境界的人才能體悟出。懷素與唐代另一草書家張旭齊名，人稱“張顛素狂”或“顛張醉素”。

讀懷素的一首詩，只覺灑脫非凡。有如一個人在云海松濤，一手執(zhí)酒痛飲，一手蘸墨狂書，似行云萬狀，流水千行，劍舞落花，撥琴灑月?！叭巳怂途撇辉粒K日松間掛一壺。草圣欲成狂便發(fā)，真堪畫入醉僧圖?！爆F(xiàn)實中，懷素就是一位醉僧，他雖出家為僧，似乎從不坐禪。他性情疏放，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四件事，喝酒、吃肉、云游、草書。就連睡覺，也是在喝醉之后，他的草書，也都是在醉態(tài)中完成。一個和尚，修煉到這層境界，讓人覺得實在是不枉此生。

“飲酒以養(yǎng)性，草書以暢志?！泵慨?dāng)懷素喝下酒，就覺得自己是飄飄欲仙的神人，手中的筆，也成了神筆，可以恣意揮灑，幻化無窮。他在云中悟到多奇，在風(fēng)中悟出美妙，聽流水悟到曲折，聽琴音悟出清韻。所以懷素的書法，天然不修雕飾，讓人看了，愿意拋擲一切，只在那縹緲虛空的水墨中，盡情游弋。這讓我想起了世俗中相愛的男女，明明說好了要一路同行，攜手到老，但是，在半路上他也許會輕易就拋下你，甚至連理由都沒有，連借口都給不出，連謊言都懶得說。也許他們不會為一幅書法而舍棄塵緣，但塵世里繁蕪的誘惑，有時候，不及一幅畫、一首詩、一首歌，更讓人刻骨難忘。

懷素和尚的草書，已到了須臾之間就能縱橫揮毫千萬張之境。一個苦行僧，買不起紙，便在寺院外的荒地，種上了萬株芭蕉。每日取蕉葉臨帖揮灑，寒來暑往，從不間斷。這也就是著名的典故，懷素書蕉。因他的住處是一片蕉林，故稱“綠天庵”。他每日里磨墨洗筆的地方，稱“硯泉”。而他寫壞的盤、板，還有許多寫斷的筆頭，都埋在一起，名為“筆?！?。懷素這些點滴的歲月，都成了讓人稱奇的故事，然而，故事的長短，從來都無關(guān)生命。無論他消逝了多少年，那些故事，一如陳年窖釀，歷久彌香。